初洗如婴(第6/8页)

有人说,健忘是好的。就像个魔法雪橇,什么恩怨的沟坎都被掩盖,速滑速降在陡崖,既有恐惧,也有快感。时间抹平沟壑,抹平她核桃般褶皱里所储存的那些词,那些精微的感知……一切,光滑、寒冷,像冰层,像镜面和锋刃,没有什么往事的棘刺能勾住她,摩擦系数变得越来越低,她从万事万物的表层滑过。

没有仇恨,没有积怨。有一次她去讲课,下面有张依稀仿佛的脸,她有印象,可是观察和搜索过后,一无所获。她只好不断微笑,显示出抱歉之下的殷勤。直到交流结束,那人上来问候,自报家门和出处,她才恍然,这是个攀龙附凤的钻营者,写作水准乏善可陈,擅长动用上层关系压制编辑以谋求发表,做人行事为她不齿。她轻蔑且愠怒,曾当着他本人直言不讳,并在内心誓不与此人交往。谁知事隔不久,她荒谬到主动示好。

有位哲学家认为:“人的行为是由他们的记忆决定的。社会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必须使其公民通过希望和恐惧建立起社会秩序和合作的理念。”她羡慕那些受到记忆管教和盘剥的人,她愿意为昨天交纳高额的利息……但命运,要给她一个虽破碎却勉强成型的未来,还有一份因丧失痛感而带来的另类的自由。是啊,“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如果某天彻底失去记忆,她将失去约束,也失去她用一生时间慢慢累积的亲人和敌人。

遗忘带来打击,也象征安慰。记忆的砂纸打磨,多少铭心刻骨的爱恨都变得粗糙而模糊。从某种意义上说,记忆流失,是上苍给予人类的一份特殊礼物,它作用于摆脱那些易于让人沉陷的苦恼、哀怨、痛楚和仇恨——如果记忆不被磨损,这些不快将如影随形,烙印终生。毕竟,幸福在人生中所占的比例微小,更多时候我们被失意、疾病和灾难主宰。忘记了,能否就此不必偿还往昔的债务,负担瞬间清零?没有储存受挫的经验和教训,忘记了“害怕”,是否谁都勇敢无畏,人人皆英雄,刀山火海如履平地?不过,记忆真的提供了那么确凿的保障吗?不错,它是重要的储藏器,可它同样也是个容易变形的容器。某些时刻,有了记忆,我们反而丧失真相。几个记忆卓越的人回想同一桩事却大相径庭,甚至南辕北辙。每个人都言之凿凿,笃定别人撒谎。记忆天然地带有个人偏见,各自的利益和立场,不动声色地渗透进去,从而导致真相的歪曲和迷失。

小时候,她喜欢挤压塑料包装膜上均匀分布的气泡,指端压力下,破裂的小小气囊噼啪作响。她所存储的记忆将被时间压榨,被磨损或摧毁,她的人生将失去减震般的呵护。不过,无论悲观者还是乐观者,多多少少都有自毁倾向,以期缓解和逐渐适应死亡的冲击。所以人们在过程中不断寻找理由,失落的亲情、受挫的爱情、背叛的友情……受够了这些,就可以释然于最后的劫掠。人人终将陷入遗忘,像服用退烧药之后陷入安详的睡眠,化学分子作用于生物原子,物质、情绪、幻象、梦境以及凝结的种种记忆,都被分解。她想,死神之所以不等于魔鬼,是因为他比魔鬼严肃、公正,也比魔鬼更日常。无论忘情水还是孟婆汤,抹除前生记忆,死神最后把所有人都变成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忘掉表达,忘掉爱恨达至忘情,她能否获得唯婴孩才能体会的澄澈?无善无恶,无概念的困扰;无喜无悲,无利益的纠缠;无生无死,飘浮在冥河,飘浮在丧失坐标系的虚空之中……她是老胎儿,浑身布满新生的皱褶。往事中的羞耻或荣耀,将葬入马里亚纳海沟那样不可打捞的深处。每个清晨醒来,都是全新世界,像爱情中即将遇到的那个人。

2012年9月,大卫·希尔菲克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这位退休医生兼作家开始记录患病后发生的一切。博客题为“看着灯光熄灭”,他以此形容逐渐丧失心智的过程;然而,他希望为数百万处于黑暗中的人们指引方向。乐观得令人惊讶,因为大卫认为自己由此开始了“有生以来最为快乐和幸福的时光”。

在确诊之前,大卫沿着同样路线,重复同样事情,却丝毫不记得。他曾以为这是“离奇的记忆丧失事件”,仅仅因为上了年纪,并未予以重视。直到两年半以后,他知道自己成为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所有事情都在崩塌。他看不懂自己亲手制作的表格,经常遗失钱包,在一次认知测试中没能画出立方体,有一次他在离家只有30米的地方迷路,靠路牌和询问行人才得以返回。从卧室到厨房贴满蓝色纸条,上面记录着大卫不想忘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