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洗如婴(第2/8页)

另外一次的经历,更让她害怕。把车泊到停车场,她在一家北欧风格的家具店闲逛,买了小鸟造型的铁艺烛台。她在展厅里转着转着,毫无征兆,她想不起自己的家是什么风格的。家在哪个方向,是什么样子呢?她手里攥着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拿上的织物,毛巾还是枕垫?她尝试辨识里面由红蓝两色编织的雪花图案。瞬间,她丧失了时空的衡量。可能过了三五分钟,或者更长时间,她震惊地发现,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客穿梭,无人知晓她脚下的基座已被抽空,整个人沦陷到虚无里。她说不出话,不知怎么自救,每一根落下来的秒针都像压死骆驼的稻草,让她有窒息之感。展厅里造型古怪的灯,照耀着那些空旷的沙发和寝具,其中有张黑色的床。她的行为能力降至为零。很久之后,逻辑能力才有所恢复,她打开双肩背包,寻找携带的证据。小偷般的手在黑暗里摸索,尚未触碰到证件包的拉链……突然,她的障碍消失了。家庭关系和社会角色,重新像编织细密的蛛丝,把她捆绑到半空之中。

她专程去医院请教,大夫说这叫“人格解体”,但她心生疑惑。她并未产生扭曲的知觉,没有置身梦魇的失真感,她甚至并不承认渗透已久的焦虑。只是瞬间从皮壳中脱落,成为无所佑护的孤魂——她无法解释,这种短暂的解离性失忆。

想起祖辈和父辈日渐茫然的眼神,她开始怀疑,自己正是下一任的继承者——阿尔茨海默病,将在她身上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征兆。

别人以为她八面玲珑,其实她从未克服社交不适,尤其健忘缺陷日益严重的情况下,她辞去了编辑岗位。接触的人越来越减少,与此同时,手机里的通讯录里不认识的名字越来越多——她经常像面对外语一样,破译那些陌生的笔画。这让她产生隐秘而强烈的不安。她害怕的方式,同时也是害羞的方式。她尽量隐居,不提供让别人指责自己傲慢的机会。曾以尖牙利嘴著称,现在由于脑细胞的运转速度降低,她乔装宽厚的微笑。

雪崩终会来临吗?固如山峰的冰川倘若融化,她的记忆是否会变成一片冰冷的汪洋?

她陪同学去看望他的父亲,一个资深的电影导演。

老导演曾经指导演员如何通过表情和肢体,传达丰富的信息;现在无能为力,他有一张“面具脸”。如果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平常说话不多、表情平淡的人开始不易被察觉,可假如平日性情活泼,对比就会明显。他们少言寡语,表情木讷,常走动的人能够勉强认识,不常走动的人根本想不起名字。

同学最早发现父亲的病症,是在堂弟的婚礼上。父亲代表长辈发言,他事先准备了讲话提纲,可他发现段落之间有许多怪字,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念;父亲放下手里的稿子,说得不知所云。从此,他怕面对难堪的处境,开始沉默寡言。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常伴有抑郁,这是相辅相成的。

病程一般需要三到六年,但老导演就像他迅速消瘦的体型一样,数月间发展变化很快。他分不出冷暖,记不住家里厕所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一年,也说不出带有转折的复句……然后是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只剩下几个词,然后过渡到几个发音。

洗澡时,老导演用手遮挡着自己,不让别人碰触他的身体。最开始他易怒,有攻击性,他感觉烦躁和恶心,渐渐,他从暴脾气变成唯唯诺诺,眼神里全是弱势的哀求。医生越努力改善脑供血的不足,老导演越嗜睡。同学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可怜,可宁愿父亲维持在这种状态里。因为治疗过程数次受挫,他服药后有时呓语,神经错乱,偶尔化学反应引起亢奋,见到陌生人会打。老导演向来以自持自律为傲,一生体面,却在一次试药过程中变成新花痴和老流氓,热衷以猥亵的动作调戏护士。等老导演的智力和体能速降,家人反而松了口气。她的同学被迫承认事实,父亲的病程不可逆,没救,没有奇迹。药物的作用并非治疗,而是抑制症状的恶化,让它减缓发展,让它相对停滞。所谓“治疗”,似乎针对的是尊严而不是身体。

每个人的成长都像树一样储藏自己的年轮。老导演彻底忘了,忘了春盛秋枯,忘了循序渐进的时间……那些本来易于分辨的年轮,变得像地图等高线一样弯曲变形,他忘记了它们隐约的数目。

忘了春盛秋枯,忘了循序渐进的时间……那些本来易于分辨的年轮,变得像地图等高线一样弯曲变形,他忘记了它们隐约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