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七友记(第6/8页)

我和金铨也不常见面,大概一年也只有三、五次。席上宴余听他谈天,可谓一景。金铨是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个子,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他沮丧过。他最爱穿绣有Safari字样的浅色猎装,把新剃后下巴上一片青青的鬚桩衬得分外鲜明。他从演员做到导演,在影剧天地裏不知翻过多少觔斗,口才又好,说起故事论起人物来,浓眉飞扬,大眼圆睁,脸上的表情大有可观。他交代故事总是一气呵成,势如破竹,几番兔起鹘落便已画龙点睛,到了终点。他一面说,一面绘声图影,一张嘴分成两个人,此问彼答,你呼我应,也不知怎么忙得过来的。这种独角相声是他的绝技,不但表情逼真,而且跳接迅快,你一分神,他已经说完了。在我记忆之中,好像只有梁实秋先生能有一比。这样子的人,方言一定也不含糊的,金铨当然不例外。他学上海和扬州的口音,每次都逗我存和我发笑。其实锺玲口齿也很灵便,只是不像他这么爱演谐角罢了。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金铨也有不济的时候,那便是醉酒之后。我至少见他醉过两次,不尽酩酊,却也不止微醺,形之于外的,是目光迟滞,像照相时不幸眼皮将閤未閤的那种表情,而且言语嗫嚅,反应不準,像一架失灵的高能电脑。有谁不信,我有照片为证。

刘国松

金铨虽说常醉,毕竟由于屡饮,其实他是颇有酒量的。朋友之中最不善饮到了滴酒酡颜之境的,首推刘国松。画家善饮,中外同然,唯独我们这位大画家,一口尚未落肚,玉山早已颓然。此人气壮声洪,说起话来,一口刚劲的山东乡音挟豪笑以俱下,不论有理无理,总能先声夺人。打起长途电话来,也是一泻千里,把一刻千金的账单全不摆在心上。可惜处处豪放,除了杜康,朋友提壶劝酒的紧要关头,总是死命摀着酒杯,真应了小杜的一句「唯觉尊前笑不成」。烟是更不抽的,所以我常笑他,不云不雨,不成气候。只怪他肠中没有酒虫,鼻中没有烟窍,除了苦笑,也莫可奈何。

沙田七友之中,第一近邻自然是楼下的之藩,其次就是对面宿舍高栖九楼的国松了。只要隔着院落看他窗口有无灯火,就知道画家在不在家,连电话也无须打。您一人独住,也是一个有妻、有期的单身汉,所以也成了我家的常客,有时更过来同赏电视。其实我们真正共享的,是世界各地来访的朋友──台湾来的何怀硕、林文月,美国来的许芥昱、杨世彭、许以祺,义大利来的萧勤,澳洲来的李克曼,我们此呼彼应,顷刻之间便聚在一起了。单身的远客往往就住在国松的楼上,同寝共餐,旬日流连。许芥昱和李克曼都先后住过。李克曼「挂单」的那几天,不巧我正忙别的事情,只在他临行的上午匆匆一晤。他把自己主编的「四分仪」月刊中国专号送我一本,问我对中国大陆近日的「开放政策」有何看法。我说:「你是专家,怎么问我?」他的看法仍是存疑,且认为海外有些中国人的乐观未免早熟。许芥昱好像住得久些,又值我较为得闲,有缘相与盘桓。我的照相簿之中,还有他和我家蓝宝宝合影的一帧,最是可珍。他在单身汉的空房挂单,两个单身汉挂在一起却不成双,我对国松说,他的寓所可称为「单挂号」。那一阵子只见单身汉出双入对,许公的银髯飘飘,刘郎的黑髭茁茁,两部鬍子彼此掩护,我和我存临窗眺见,总不免感到好笑。

国松唇上那一排短髭并不难看,只可惜坐拥如此的戟鬃竟不解痛饮,真是虚张声势了。他为什么想起要蓄髭,事先有未取得太太同意,非我所知。五年前我也曾放下剃刀,一任乱髭自由发挥,养了两个礼拜,镜子裏看来似乎也有点规模了,我存倒没说什么,只是姑息地好笑,却被尚俭看见,笑我黑白二毛,不够统一。一沮之下,尽付与无情的锋。但每次见到国松,在五官之外无端又添上半官,雄辩滔滔之际,唇张鬚扬,还是可羡的。国松鲁人,一次在宴请怀硕的席上,大家称他做鲁男子,他欣然受之。国松交友和谈话,多是直来直往,确为粗线条作风。他在寓所请吃牛肉麵时,人多而家具少的大空厅上,他一个人的直嗓子响遏行云,压倒一屋子客人混沌的噪音。在他的功过表上,世界上似乎只分好坏两种人,一目了然,倒也省了不少事。说方言的本领也很有限,旅港六、七年,广东话依然水皮,比思果和金铨显然不足。但是他的水墨山水,云缭烟绕,峰迴岭转,或则球悬碧落,月浮青冥,造化之胜悉来腕底,却显然需要千窍的机心,不是一位鲁男子可以误打误撞出来的。介于两极之间,我始终不能断定那一个是他──那吆喝的鲁人,或是超逸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