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七友记(第8/8页)
在美国见到维樑时,他还是一个飘泊的单身汉,学业未成,所修亦非所好,容颜不算丰满。两年前在沙田重逢,这一切都变了。他胖了起来,不但结了婚,且做了一个小女孩的爸爸。太太江宁出身于台大中文系,人极清雅,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维樑在俄亥俄州立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现任中文系讲师,颇受学生欢迎。也许在他眼裏,我的变化更多──九年前那位中年作家早生了华髮,湖海豪气,山河乡心,一半得向早岁的诗韵文风裏去追寻了,所幸者,手裏的这支笔缪思尚未讨还。
维樑体貌既丰,亦有减胖之意,一度与周英雄等少壮派拜在思果门下,勤习太极拳法,不知怎的,似乎未见实效。所以他最怕热,夏天来我家作客,全家都感到紧张,深恐热坏了他。他坐在那裏,先是强自忍住,一任汗出如蒸,继而坐立不安,仓皇四顾,看是否仍有一扇窗挡在他和清风之间,未尽开敞,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把所有的窗户逐一扭开,到再扭便断的程度,好像整个房间患了恐闭症一般。其实这时户外并无风的喜讯,他这样做,除了汗出加剧之外,毫无益处,主人看了,心裏更热。其实釜底抽薪之法,端在减胖,如能减到我这般瘦,问题自然消失──到了那时再烦心冬天怕冷,也不算迟,何况亚热带原就冬短夏长。看到维樑怕热,我就想到纪晓岚和乾隆之间的趣事。如果我预言不差,只怕维樑不容易瘦回去了,加以他性情温厚,语调在深邃富足之余有金石声,乃是寿徵,很有希望在晚年做一个达观而发福的文豪。也许正因自己太瘦,潜意识裏总觉得文豪该胖,像约翰生、柯立基、和蔡斯德敦那样才好,至于瘦子如萧伯纳、乔艾斯者,分量总像轻些。
这话并不是全然滑稽。今日台港和海外年轻一代的文学学者,人才济济,潜力甚厚,只要中国不乱,前途是十分乐观的。维樑正是其间的中坚。思果常对我说,他和英雄、国彬、维樑交接,常惊于他们的潜厚与淹通,宋淇对他们也具厚望。维樑出身新亚中文系,复佐以西洋文学之修养,在出身外文复回归中文的一般比较文学学者之间,算是一个异数。他动笔既早,挥笔又勤,于文学批评不但能写,抑且敢言,假以时日,不难成为现代文坛一个有力的声音。对于诗,他久有一份崇敬与热爱,不但熟研古典诗论,更推而广之,及于早期的新诗和台港两地的现代诗。在香港文学界,了解并关心两地诗运的青年学者,像维樑这样的并不多见。他论析古典诗评的「中国诗学纵横论」一书,已经留下颇深的印象,博得若干好评,至于散篇的文章,像对于郑愁予和黄国彬的评析,也详尽而有见地,与一般泛述草评的短文颇不相同,将来辑成专书,当有健康的影响。
沙田七友之中,只有维樑是粤人,且最年轻。或有「势奴」之辈咤而怪之,谓彼何人哉,乃附六友之末?在此我要声明,这只是与至记趣的长篇小品,近于英人随笔的促膝笔谈,所谓familiar essay者是也,初非月旦人物品评文章之学术论文,所以只字片言及于价值判断者,都不脱主观而带感情。何况波浪相推,今之后浪,他日终成前浪,代有才人,百年而后,究竟谁是龙头,谁是骥尾?至于友而举七,也只是取其吉数,浑成动听而已。此后有缘,或竟扩而充之,变成八友、九友,至于十二友之多,亦未可知。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四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