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七友记(第7/8页)

初识国松,忽忽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于今回顾,前尘历历在心,好像只是上星期的事情。当时他自然没有灰鬓,我也不见斑髮,他是挣扎求存的穷画家,我也是出道未久的青年诗人。两股刚刚出山的泉水,清流淙淙,都有奔赴大海的雄心,到了历史转折的三角河洲,自然便合流了。最近之藩还向我问起许常惠的近况,他说:「见到你和国松在一起,就想起常惠。以前你们三位一体,老在一块儿的。」之藩说的是十六、七年前的「文星时代」。那时三人确是常在一起,隔行而不隔山的三泉汇成一水,波涛相激,礁石同当,在共有的两岸之间向前推进,以寻找中国现代文艺的出海口相互勉励。当时台湾的文艺颇尚西化,我们三人的合流却多少成为一股逆流。无论在创作或理论上,我们都坚持,学习西方的文艺只是一种手段,创造中国的现代文艺才是终极的目标,至于本土的传统,不能止于继承,必须推陈出新,绝处求变。这一番大话当然是高悬的理想,能做到几分谁也不敢说,不过三个人未背初衷,都还在寻找各自的,也许最后仍是共同的出海口。

我常觉得艺术家有两大考验,一是中年,一是成名。往往,两者是一而二的。许多艺术家少壮时才思焕发,一鼓作气,也能有所创造,但蕴藏不厚,一到中年,便无以为继了。我相信一个人的艺术生命也会有更年期的。穷则变,变则通,恐怕是每位艺术家迟早要面临的挑战吧。至于成名之为考验,对艺术家而言,恐亦不下于失败。失败能使艺术家沮丧,但不成名并不等于失败,成名也不一定就是成功。失败因能使人气馁,成名也能使人满足,满足于已有的一切,满足于稳定的地位和安逸的生活,满足于重複成名作的风格。

国松在国际艺坛上享誉日隆,今年夏天更以亚洲分会会长的身分出席在澳洲亚德雷城举行的国际美术教育协会会议,并在该城与墨尔本举行个人画展。前述的两大考验之中,第一个考验国松当可通过,因为他早已进入中年而仍创作不辍。第二个考验能否通过,尚有待时间来印证。我深深感到,逆境难处,顺境更不易。这几年来国松新作的风格似乎变化不大,技巧的经营似乎多于意境的拓展。从山水的视觉到太空的视觉,曾是他的一大突破,但太空视觉之后呢?我期待着另一次的突破。二十年前,我们每次见面,总看得出他正在酝酿新作,并热中于画理的探讨。现在这种气氛似乎淡了。他当初的画友全散了,论战的「敌方」也不再威胁他──目前他所处的是一种「危险的顺境」。我深深怀念从前的日子。

黄维樑

我家厨房的碗橱裏,有一只长颈胖肚的七寸小瓶,外髹褐釉,裏面盛的是我自製的茱萸酒,用辛辣的茱萸子泡在绍兴酒裏配成。两年前的重九,维樑刚从美国回港,来中文大学任教,我邀他和太太江宁来家裏吃饭,便开樽以飨新科博士。酒味颇烈,主客又皆不善饮,半樽而止。后来向我存索饮,便叫它做「维樑酒」,她也知道是何所指。客厅壁炉之上,有一条黑石的搁板,纷然并列的饰物珍玩之间,有三件陶磁小品最富纪念价值,因此最逗我巡迴的目光。中间的一件是丹麦人鱼公主石上踞坐的磁像,色调鲜浅,轮廓温柔。右边也是丹麦特产的磁像,状为农家少女跪地为母牛挤奶,那母牛回过头来,亲切地对着少女,更越过她低俯的头上,望着海底上来的人鱼公主。两件磁器都是我从哥本哈根带回来的。左边的陶艺,则是诗仙李白半倚在石几之上,右手搦管临纸,微扬的脸部将月光投向远处,似待诗兴之来,而身畔隆然,正是一罈美酒。诗仙乌帽青衫,风神朗爽,长髯飘飘欲动,真有出尘之想。但他目光所及,也正是那撩人遐思的人鱼;这么安排,似乎对李白有点失敬,不过礼教原不为诗仙而设,果真诗仙邂逅水灵,也许惊艳之余,一首七绝立挥而就,也未可知。这绝妙的陶像是维樑和国彬两对伉俪送我的生日礼物,鼓励我──多多写诗,不是多窥人鱼。

诗,正是维樑、国彬和我的文字因缘。也是我和千万朋友,识与不识的文字因缘。「太初有字,神其倡之,即字即神。」约翰福音开卷的名句,正好借喻来做我的注脚。我和维樑相识,也是从字开始,因字而及人的。该是「文星时代」的末期,维樑还在新亚书院读书,看过我的作品,屡在香港的刊物上用游之夏的笔名撰文评介。一九六九年春天,我来港开会,绍铭邀我到崇基演讲,维樑也在座中。后来他和十几位青年作者去富都酒店看我,面对全是陌生的脸孔,又且忙于答问,同时也弄不清黄维樑就是游之夏,匆匆一叙并未把「字」还原为「人」。那年秋天,也是巧合,他从香港,我从台湾,都去了美国;他远征奥克拉荷马的静水镇,修习新闻,我则高栖丹佛,两地相去约六百英里。第二年的感恩节,他驾了白色的科维尔,迢迢从静水镇北上丹佛来看我,正值商禽等几位朋友也从爱奥华赶来,一时热闹异常,欢叙三日才依依别去。记得相聚的第二天,主人带客登落矶大山游红石剧场,我驾自己的鹿轩载着家人前导,维樑则载着众客后随。落矶山高坡峻,果然名不虚传,到了半山,原来的鹅毛小雪骤密起来,紧要关头,正如维樑所担心,那老爷车科维尔忽然尾扬白烟,显然引擎过热,只好赶快熄火,推向路旁。最后总算蹒跚开去一家加油站,留车待修。众人并不气馁,改乘鹿轩登高赏雪,然后由我分两次载家人和客人回去丹佛,足足乱了一天。后来在中文大学同事,维樑又驾了一辆老爷白车,谨慎从事,担足了心。所以记忆裏的维樑,总是一位驱策顽驽困顿道途的烦恼骑士。不料近日他一气之下,逐走老驽,牵来新驹,唤我下楼相马。原来是一辆湖绿色的可睇娜,从此驰骋生风,变了快乐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