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丽贝卡(第14/71页)

每晚我梦中见她

这是《百家字》结尾时蕴含的一种深刻而令人愉悦的信息,尽管不如我们将在本书结尾时面对的部分那么尖锐。

弗里德兰德是1967年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展览,表现出“新纪实”风格的三位摄影师之一,另外两位是加里·温诺格兰德和黛安·阿勃丝。1968年,阿勃丝被问及她是否希望自己在芝加哥拍摄卷入冲突事件中的嬉皮士、激进分子和无政府主义者。回答是否定的。据其传记作者帕特丽夏·博斯沃思(Patricia Bosworth)所言,她真正想要的是“再次拍摄盲人,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海伦·凯勒(Helen Keller)、博尔赫斯之类的。她还希望能够拍摄诗人荷马,当然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当她为《哈珀》(Harper??s Magazine)杂志3月刊拍摄博尔赫斯时,阿勃丝部分实现了其愿望。博尔赫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站在中央公园那光秃秃的树下。

阿勃丝经常被指控利用其拍摄对象。对于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来说(她十分罕见地既是一名重要作家也是一名优秀的摄影师),阿勃丝的作品“故意完全违背了人类隐私”。这值得商榷,与此相反,阿勃丝开创的完全从正面描绘人物的方法及其坦率作风比斯特兰德和埃文斯首创的隐秘策略更少利用拍摄对象。博尔赫斯位于照片正中心并且直盯着镜头,完全意识到他是摄影进程的一部分,这种做法非常符合她的惯例。博尔赫斯长满皱纹的手搭在手杖上,这几乎和温诺格兰德前一年拍摄的盲人姿态一样。当作家被精准聚焦时,他身后的树木却是模糊的,这也将他与可见的世界隔离开来,这既建构也定义了我们对他的看法。

这也部分地激发了阿勃丝对拍摄盲人的好奇心,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她逐渐着迷于一位名叫“月亮狗”的街头盲艺人。“他生活在一种幽深的,与世隔绝的气氛中,仿佛独自活在一块被属于他的海洋包围的岛屿深处,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自主,也更为脆弱,整个世界都化为阴影、气味和声音,仿佛正巧因为它的行为而被铭记。”阿勃丝曾于1960年写信给马文·伊斯雷尔(Marvin Israel),“他的信仰与我们不同,我们所认为看不见的东西,对于他却是可见的”。在《阿莱夫》(The Aleph)中,博尔赫斯让我们相信,在某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同时看到世上一切。只此一瞥,叙述者流泪了,因为他的眼睛见过这个秘密,假设此物体的名称已被人占用,但没有人会真正将之看作“不可思议的宇宙”。这一用语言表达的愿景带来了一种“绝望”,原因很简单,他看到的是“共时性”,而他所写的却只能是“历时性的,因为语言是历时性的”。

协调这种共时性和历时性,也是本书想要实现的野心之一。

阿勃丝的朋友理查德·阿维顿(Richard Avedon)同样也想拍摄博尔赫斯,他指出“我拍摄了我最害怕的对象,博尔赫斯是盲人”。1975年,他飞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着手拍摄这位大作家。途中,阿维顿得知了博尔赫斯的母亲当天去世的消息,博尔赫斯几乎一生都与其母亲生活在一起,阿维顿认为此次会面一定会被取消,但是,这位伟大的作家却在四点如约地接受了他的采访,他就坐在“灰色灯光”笼罩的沙发上。博尔赫斯告诉阿维顿,他非常欣赏吉卜林,并给予精确的指引——在哪个书架可以找到某卷吉卜林诗作。阿维顿大声朗诵了其中一首,然后博尔赫斯背诵了一段盎格鲁-撒克逊挽歌,其时,他母亲遗体就放置于隔壁的房间。后来,阿维顿拍摄了一些照片,他“情感充沛得都快决堤了”,但是照片却不如他预期,略显“乏味”,“我原以为在某种程度上自己已经不堪重负了,以至于我完全没有将自我放进这幅肖像中”。

四年后,阿维顿读到保罗·泰鲁(Paul Theroux)描写的类似的探访——那昏暗的灯光、吉卜林、盎格鲁-撒克逊挽歌——得以重新看待当初的失意:博尔赫斯的“表现并不允许互动。他的自我形象早已树立,我只能拍摄下来”。如果说摄影师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可看,他实际上是因作家而盲目,这难道不是一种夸张吗?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第二年在纽约,阿维顿再一次拍摄了博尔赫斯。在他几乎所有的肖像照中,所拍对象都被置于一片纯粹白色框架内。这一幅肖像展示了一位穿着细条纹西装的老年男性,他眼神迷离,眉毛花白,用亚当·高普尼克(Adam Gopnik)无情的话来说就是“他虽不是圣人,但依稀对其失明报以自嘲”。这里的关键词是“依稀”,并不是与阿维顿这个通常最严格的摄影师相关的词语。不同寻常的是,阿维顿的照片缺乏心理聚焦,仿佛博尔赫斯的失明损害了摄影师所依赖的互动意图。或者正好相反:它尖锐地关注到大多数摄影师的缺点,表明不仅是博尔赫斯有实力自满,阿维顿同样也执着地坚持其方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可能性会越发明显。阿维顿在2001年拍摄了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的肖像。这位著名的评论家闭着眼睛,像一个在暴风雪中被白发捆绑的雪人。布鲁姆给人的印象是他自视颇高,闭着眼睛就能阅读,甚至可以写作。鉴于阿维顿的方法取决于他宣称的拍摄对象和摄影师之间的互动,这难道不意味着类似的影像隐含了——他可以闭着眼睛拍摄——摄制者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