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四(第4/7页)

我见过一些被上流社会称之为诚实的人。他们的诚实全都用于毫无意义的谈话,他们忠实地讲出时间、地点和人物,没有任何虚构,不渲染任何情况,对任何事都不夸张。只要不牵涉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在叙述时的忠实确实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然而如果是谈到与他们自己有关的问题,叙述牵涉到他们自己的事时,他们就着意渲染,把事情说得对他们最有利,而如果撒谎对他们有好处,自己又不便说出口,他们就巧妙地予以暗示,让别人去说这一谎言还无法去说是他们说的。谨慎要求他们这么干,诚实也就只好见鬼去了!

我所谓的诚实人却恰恰相反。在一些根本毫无所谓的事情上,别人如此尊重的真实,他却很少理睬;他会毫无顾忌地用些捏造的事来逗在座的人,只要从这些事中得不出任何对活着的或去世的人有利或有害的不公正的评断。而任何足以产生对某人有利或有害、为他赢得尊敬或蔑视、招致赞扬或指责、与公理和真理相违的言词,都是从来也不会涌上他的心头,出之他的口,来自他笔底的谎言。即使是与他的利益有损,他也是诚实不欺,不为所动,但是他在毫无所谓的谈话中却并不怎么追求诚实。他的诚实在于他不想欺骗别人,无论是对为他增光或遭人谴责的真相他都同样忠实,决不为自己谋利或为损害敌人而进行欺骗。我心目中的诚实人跟他人的之所以不同就在于上流社会中的诚实人对不需要他们付出代价的一切真相是严格忠实的,但绝不能超出这一范围,而我心目中的诚实人是只有在他必须为这一真相作出牺牲时才如此忠实地侍奉它。

有人会问,你这种灵活怎么能跟你所鼓吹的对真理的热爱相协调呢?既然这种热爱可以掺进这么多的杂质,那不就是假的了吗?不,这种热爱是纯洁真实的;它只是对正义之爱的一种表现,虽然常是难以置信,然而绝非假话。在我所说的诚实的人的心目中,正义和真理是两个同义词,他不加区别地加以使用。他衷心崇敬的神圣的真理根本不是一些毫无所谓的事实和毫无用处的名称,而在于要把应属于每个人的东西归于每个人:包括真正属于他的事物、功绩或罪过、荣誉或指责、赞扬或非难。他对任何人都不虚伪,因为他的公正不容许他这样做,而他也不愿不公正地损害任何人;他对自己也不虚伪,因为他的良心不容许他这样做,而且他也不会把不属于他的东西归在他的名下。他所珍惜的是自尊自重,这是他须臾不可缺的财富,而他把牺牲这一财富去赢得别人对他的尊重看成是真正的损失。他有时也会在他认为无所谓的问题上撒谎,毫无顾忌,而且也并不认为是撒谎,但绝不是为了别人或自己的好处,也不是为了要损害别人或自己。在一切与历史事实、人的行为、正义、社交活动、有益的知识有关的问题上,他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防止自己和别人去犯错误。在他看来,除此之外的任何谎言都不是谎言。如果《格尼德圣堂》是部有益的作品,那么所谓希腊手稿这个故事就不过是个无罪的虚构,而如果这部作品是部危险的作品,那么这就是一个完全应该受到惩罚的谎言了。

这些就是我的良心在谎言和真实问题上所遵循的法则。在我的理性采纳这些法则以前,我的感情早就自发地遵循它们,而我的道德本能则在没有外力协助的情况下予以实施。以可怜的玛丽永姑娘为受害人的那个罪恶的谎言,给我留下了无法消除的悔恨,使我在余生中不仅没有再撒任何这类的谎,而且也没有撒过以任何方式损害别人的利益和名声的谎,我把是否损害别人的利益和名声作为界线,运用于任何场合,省掉了去精确权衡利害、区分有害的谎言和出于善意的谎言的麻烦;我把这两种谎言都视作有罪,不许自己犯其中的任何一种。

在这类问题以及在一切问题上,我的气质对我的生活准则,或者毋宁说对我的生活习惯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因为我这个人做事是不大按照什么条规的,也可以说是在任何事情上,除了听凭天性的冲动以外,不大遵循其他规矩的。我从来没有起过念头要撒一个事先想好的谎,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撒过谎;不过当我不得不参加谈话,而由于思想迟钝,不善言词,必须求助于虚构才能找出几句话来的时候,为了摆脱窘态,出于害羞心理,时常也在一些无关紧要,或者至多跟我个人有关的事上撒谎。当有必要讲话,而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有意思的真实故事时,就只好现编一点故事,免得一言不发;在编故事时,我尽量避免编造谎言,也就是说,尽量避免有损于正义和真理,而只是一些对任何人以及对我自己都无关紧要的虚构。我的意思是要在这样一些虚构中,用伦理道德的真实来替代事实的真实,也就是要很好地表现人心的自然情感,从中得出一些有用的教益,总之是要讲一点道德故事;然而这就要求有更多的机智,而且要求更好的口才,才能化闲言碎语为有益的教导。可谈话进行得很快,我的思路跟不上去,这就几乎总是迫使我没等想好就得开口,结果时常是蠢话连篇。话刚一出口,理性就使我感觉不对头,心里就直嘀咕,不过话既然没经思考就出了口,要改也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