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雷雨》的演出史看《雷雨》(第8/9页)
在指导思想上突出反对家长制的同时,在具体演出中,仍然坚持了人艺的现实主义传统。如扮演周朴园的郑榕在第一幕中把出场前的心理准备设计为“回家团聚”,而不是“耍威风”。在与周萍、周冲的关系上,强调了父爱的一面,在与侍萍相认时,强调了真诚的一面。其他角色也从各自的角度力图表现出这一反封建的主题。如饰演周萍的苏民认为周萍是一种20年代的“徬徨型的、苦闷的、软弱的青年”,“当初他对蘩漪的同情,不但是真的,而且在他特有的那种感情冲动之下,当时的反封建思想还可能表现得十分激烈”,周萍一方面是个具有“民主思想倾向的知识分子”;另一方面又具有自私、怯懦、不负责任的特性,从这复杂的两重性中,刻画出封建专制制度的吃人本质。(50)
1979年与1954年两次排演的共同点是强化反封建的主题。1954年着重于社会学意义上的以至阶级对立意义上的反封建,所以排演初期在阶级斗争上大做文章,并且影响到后来终于出笼了以阶级斗争方式处理的《雷雨》。1979年的排演一方面把反封建具体到批判家长制上;另一方面有意无意冲淡了阶级对立意味,强调人物性格之间的对立。由于北京人艺良好的艺术传统,演员们读过原始剧本,参阅了以前历次演出的资料,结合自身的生活体验,并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和小品,所以不论主题如何变换,基本上都能做到真实细腻,有血有肉,保证了现实主义的风格和数百场演出的成功。
夏淳执导的《雷雨》,形成了鲜明的“人艺风格”。如果说解放前的《雷雨》演出是中旅的一统天下,那么解放后的几十年间则是北京人艺独步一时。
然而1982年,《雷雨》演出史上出现了一个“异端”。这一年,天津人艺话剧团第四次公演《雷雨》,导演丁小平。
丁小平深入研究了曹禺的《雷雨•序》、《日出•跋》等资料后,认为《雷雨》的统帅应该是第九个角色,即“雷雨”。“我将第九个角色——号称‘雷雨’的好汉确定为全剧的演出形象,借它来显示宇宙里斗争的残忍与冷酷,借它来象征破坏旧世界的威慑力量。”(51)
丁小平在承认《雷雨》是现实主义的基础上,着重强调剧本的表现主义、象征主义色彩。他大胆突破传统《雷雨》演法的束缚,果敢运用了现代派戏剧的手法、技巧。在舞台布置上采用斜平台与框架结构,用空黑的背景来象征宇宙像一口残酷的井。在演出中安排了三个梦:鲁妈逝去的梦,四凤的噩梦,蘩漪的破碎的梦。并且,为了造成曹禺所期望的“欣赏距离”,在首尾安排了“空镜头”来代替序幕和尾声,用沉寂郁闷的空场开头,以雷雨交加中消失所有布景结尾。“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52)
丁小平是罕见的力图最大限度贴近作者原意的导演。曹禺在《雷雨》序中谈到序幕和尾声的存留与否时说“能与不能总要看有否一位了解的导演精巧地搬到台上”,“这个问题需要一个好的导演用番功夫来解决”。丁小平的现代派技巧充分体现了他用心的精巧,他确实下了一番细致的功夫来烧出《雷雨》的真味儿。然而这次创新的演出并没有获得一致好评。看来《雷雨》注定要背叛主人的原意,真的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雷雨》从国内演到国外,早已数不清演过多少场。1989年10月至11月,为纪念《雷雨》发表55周年,北京人艺第四度排演《雷雨》,导演仍是夏淳。他出人意料地更新了全班人马,起用大批年轻演员,并且在整个演出面貌上,都让观众感到焕然一新。
周朴园历来都是身穿长袍马褂上台,以显示他浓重的封建色彩,连1984年上影摄制的影片中也是如此。而这次由顾威扮演的周朴园却西装革履。导演显然有意强调他留学德国的经历,有意强调他西化的一面,强调他本身内部与封建色彩对立的一面。他的性格,在阴冷的基调上融人“温情脉脉”的色素。周朴园从未这么富于人情味儿,这么不使人切齿痛恨,从未让人非但不把罪恶归于其一身,反而却对他产生一丝怜悯以至同情。
蘩漪的形象更强调了她的抑郁和苦闷,而少了些阴鸷和乖戾,这样做的效果是“减弱着观众对蘩漪的厌恶感,使人们在同情之中,不由得增添了一丝爱怜。”(53)
夏淳充分调动多年导演《雷雨》的艺术积淀,参照了各种学术的、非学术的见解,反复琢磨剧本,深思熟虑以后,产生了崭新的独特的诠释。
这次演出更体现出角色之间的共性而不是外在的命运对立,强调出各个角色共同的痛苦、共同的良心和共同的劣根性。淡化了人物的社会身份和道德评价,更加深掘到内心底层,表现出他们灵魂上的自我搏斗。夏淳说他“力图将人物之间感情最真实和最本质的一面再现出来,使这出戏更具震撼力”。(54)他的努力观众普遍感觉到了。这次的《雷雨》虽没有运用什么新式技巧,但以饱经沧桑的体会,用非常精辟的现实主义达到了现代主义尚未达到的效果。除了没有序幕尾声外,在很大程度上与作者的原意有所契合。阶级斗争的气味自是一洗无余,社会悲剧的意味也不是那么绝对和肯定。它基本做到了让人们在一个更其广阔的背景上去思考“谁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