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已经出生,巨著总会完成(第16/20页)

反观当时“断裂”行为出现的大背景,我们也许可以很“中庸”地认为:程、韩两人都没有错。从韩东的角度说,对《收获》的评价是整个“断裂”行为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他本无心在《收获》上下力气,他针对的更多的是一种文学体制,其中的偏激和决绝,也并不一定完全出自深思熟虑,而是一种策略上的需要。因此对于《收获》,可以说是一种无心之过,或者误伤;从程永新的角度来说,他身为《收获》的编辑,而且正好是韩东在《收获》发表作品的责任编辑,是作家的“伯乐”,他不可能不注重一个作者对曾经发表过其作品的刊物的评价,于是,作为众多回答中的一个,韩东对《收获》的评价被专门拎了出来,就显得异常突兀而刺眼。当人们——特别是与《收获》关系良好的人们——把这一原本具有普遍性意义的观点落足到具体的细节之中,“忘恩负义”和“吃完奶后不认娘”的“帽子”也就无法避免地被戴上了。

事实上,韩东一开始就预料到自己可能面临的指责,所以,他在1998年《北京文学》第10期发表的《备忘:有关“断裂”行为的问题回答》一文里,专门谈到了这个问题。可以说,韩东的回答比程永新的质疑整整早了10年:

我们备受指责的地方还在于所谓的“自相矛盾”。比如问卷上的问题涉及到对《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读书》、《收获》、“鲁迅文学奖”等的具体评价问题。《小说月报》曾两次刊登我的小说,《读书》转载过我的谈话,《收获》五次刊登我的小说,我亦是“鲁迅文学奖”的提名人,《小说选刊》因没有刊登过我的小说特地向我表达了歉意,对此我将作何解释?我觉得所有这些与我对它们如何评价是两回事,它们对我个人所做的与它们的基本倾向以及所扮演的角色是两回事。如果有人因此指责我“恩将仇报”那也没办法。

这里面还牵引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那就是:究竟是刊物成全了作者,还是作者成全了刊物的问题。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刊物发表了作家的重要作品,作家应该心存感激,日后不能对刊物产生不敬。问题真有如此简单吗?我们不妨反过来想,如果作家的作品让更多的后来者认同并喜欢一份刊物,这份刊物是不是也应该对作者心存感激?再说,选发优秀的作品原本就是编辑本身的工作职责,作为编辑,何必因为自己当过“伯乐”而强求别人一辈子感恩戴德?所以,在遇到像“断裂”行为这样的特殊情况时,人们不妨宽容些,多想一想青年作家们的吁求的历史背景和现实因素,不必过于在意那些未经过深思熟虑的激愤之语。

“断裂”之后,《收获》是否还继续发表韩东的作品,我没有专门考证过,但据我所知,与《收获》齐名的《花城》杂志对韩东的支持并不亚于《收获》,甚至尤有过之,韩东不仅在《花城》发表过多部重要中短篇,他的《扎根》、《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知青变形记》都是在《花城》发表的。

如果说《收获》与韩东的关系“逐渐疏远”只是个别编辑与作者之间的个人行为,那么“断裂”行为对于坚的影响则要长久和深刻得多。当年,对“断裂问卷”的第七个问题——“你是否以鲁迅作为自己写作的楷模?你认为作为思想权威的鲁迅对当代中国文学有无指导意义?”于坚的回答是:“我年轻时,读过他的书,在为人上受他影响。但后来,我一想到这位导师说什么‘只读外国书,不读中国书’、‘五千年只看见吃人’,我就觉得他正是‘乌烟瘴气鸟导师’,误人子弟啊!”

起初,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回答了就完事了,没有人找于坚的麻烦,孰料近十年之后的2007年底,于坚的诗集《只有大海苍茫如幕》获得了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这一回答的严重后果就显露出来了。一大批老作家老诗人频频发表文章批判于坚,并向有关部门甚至国家领导人写信,强烈要求于坚到鲁迅坟前磕头谢罪,并取消其鲁迅文学奖资格。对于这一事件,我在《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一文中有比较详细的介绍,这里就不再赘言了。

和所有诗人一样,优秀如韩东者也不可能字字珠玑。韩东也有一些诗句写得过于直白和随意,比如“这是冬天荒唐的景色/这是中国的罗马大街/太阳的钥匙圈还别在腰上/霞光已打开了白天的门”,“我也曾坐在床头/等待着你的归来/你也曾向你的父母告假/那假期多长多甜蜜”,“如果一万人在海面打捞,我只对你吐露珍珠”……

尽管部分诗歌过于随意,但不能因此质疑韩东的创作态度,事实上韩东的认真几乎无人能比。在80年代中期,他就认为,写诗不单要依靠技巧和心智,更与诗人的整个生命有关。因此,透过韩东看似无所谓的表情,我们可以看到他严肃孤苦的内心。如果没有这份认真,很难想像韩东在达到诗歌的高峰后还能抽身出来进行小说创作,成为“诗人小说家”的中坚和“晚生代作家”的代表人物,并且同样影响了一大批更年轻的作家。他的一些中篇小说和《扎根》、《我和你》等长篇小说发表后,都引起巨大的反响。而由他主要编辑的诗歌民刊《他们》,团结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诗人,即使早已停刊,也属于一个时代难以绕过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