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章(第9/11页)

这次回家,我整天陪着母亲,尽量找些让她高兴的话题,但说着说着,有时母亲会忽然坐着发呆,只是凝望着枣树上的最后几片树叶,似乎沉浸于某种悠远的思想。有一天夜里,她忽然大呼我的小名,声音惶急得很,待我站到她床边,且让她抓着手时,她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走了呢……”

但儿子终究是要离去了。

此一去,又是几个月,直到有一天邮差送来了老家的电报:“奶奶生病,速回。”是堂侄打来的。

一直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母亲旧病复发,还在原来的部位上。其实我上次回来时,她就已经明显感到不适,但她没有说,怕我担心,同时也心存侥幸,希望像以前发生过的那样,只是受了寒凉,偶尔发炎,以后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次没有好。

从肿瘤医院的门诊大厅出来,我让母亲坐在花圃的石阶上,自己返身上楼向医生摸底,尽管希望之光微薄得近乎虚无,但由于有过第一次的大难不死,便总想着能再次出现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医生以那种职业性的冷漠告诉我:“这么大年纪,又是复发,没有任何治疗价值。趁现在还勉强能吃,想吃什么回去弄给她吃。”在我的一再恳求下,他才同意做一次化疗,算是对病人,也是对家属的一种安慰。

看到我从楼梯上下来了,母亲迎上来,问:“先生说看得好吗?看不好,咱明天就回去,不要把钱往水里扔。”

我说:“看得好,先生给你用好药哩。”

母亲叹了口气:“人过千年有一死,我不怕死,只是天底下的病多得很,为什么还要让我死在这种病上。”她知道这种病最后是很痛苦的。

接受化疗前,母亲提出要到琅山去烧香,我陪她去了。在山脚下,个体轿夫蝗虫似的围上来兜揽生意,要价也不很高,可母亲坚持要自己一步步爬上山。我知道,她是要以自己的虔诚感动上苍。在山顶,我替她买了香烛,捐了功德钱,让她到九垒高台之上的菩萨面前叩拜如仪。同时,台下的儿子也在心底默默地祈祷:上苍,睁开你的慧眼,看看芸芸众生中的这个普通女人吧,为了她这辈子经受的苦难,为了她执著而毫不张扬的爱,你无论如何该发一发慈悲。上苍,为了母亲,我这个无神论者的灵魂向你跪下了……

下山了,一步步从远古走向现代,山顶的钟磬声犹自隐约可闻,山脚下激光摄像的招徕已经喧嚣而来。这玩意很有号召力,能当场把人像印在手帕之类的东西上。母亲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离开时,有些迟疑地问我:“画一张得多少钱?”

我说:“四块。”

于是便越发迟疑,但终于还是说了:“我也想画一张。”

我说:“画吧。”

“这里不用血照哩,我也不怕它把魂灵摄了去。”老辈子人称底片为“血照”,认为照相会把人的魂灵摄去的。

母亲端坐着,笑得平静而慈祥。“这老太,镜头感特好。”影像出来了,先印在纸上,不光是摄像的个体户,还有四面围观的游客都赞不绝口。个体户又问:“老太属什么的?”“属虎,七十七岁。”于是便选一块带生肖的手帕,把人像印上去。母亲自己也很满意,举着正正反反的看了一阵,郑重地交给我:“我这一世人生从没拍过小照,就这一张,你收好,以后你们也有个想念。”语调相当坦然。

回家的路上,母亲的情绪显得很宽松,似乎应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明天,她可以一无牵挂地进入病房,去接受命运的裁决。

一个月后,母亲走出病房时,除去脱落了满头白发外,其他没有任何效果,癌细胞正在野玫瑰一般的扩散,一切的药物都已无能为力,只有镇痛片须臾不可离开(后来是针剂杜冷丁)。曾经死死地眷恋着故土的母亲,现在不得不住入我们拥挤的公寓楼,度过她最后的时光。

然而,城市的景观,终究不如乡村那样鲜活流畅,朝朝暮暮,几乎永远是一种节奏和色调,连天空也被蓬勃向上的楼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母亲是离土地很近而离都市很远的农妇,无论被病痛折磨得怎样昏天黑地,每天,她都明白无误地记得农历的日子,以及还有几天该是什么节气。城里人对天气的反应是极淡漠的,至多也不过关系着上班带不带雨具及阳台上的衣服要不要收之类,只有母亲常常会忧心忡忡地抱怨:“多少天不曾下雨了,田里干得冒烟了。”某日,半夜里风雨骤至,我们都睡死了,忽听得母亲喊我们关窗子,口中且念念有词:“救命雨啊,明天家家筑墒栽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