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章(第10/11页)
有一天,我正闷头写一篇什么小东西,竟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她终于挣扎着跑进我的房间:“我喊老半天了,你咋不睬?”我不禁悚然,连忙解释:“妈,我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小时候下河灌了水的,几十年一直不见好,现在基本上废了。”母亲见我有点悲哀的样子,便转而安慰道:“废了好,人生在世,总该有一缺,十全十美反倒不好,难得长寿。”
初时,我并不曾介意,后来细细一想,天,母亲这话竟有如禅宗大师的偈语一般,其中意蕴深沉的哲理,令我好一阵颤栗不已。是啊,阴晴圆缺,物极必反;盈虚溢损,相克相生,所谓造化大抵不过如此而已。母亲难道是在阐述这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吗?按说,母亲是算不上什么知识者流的。曾记得1979 年春,正值中越边境战事初起,乡村里也传说纷纭。有一次我回家,母亲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听说林彪在人家那边帮助指挥哩。”看着她那相当严肃的神色,我不禁哑然失笑,只得叫她大可不必担忧,林彪早就摔死了,怎么会跑到人家那边去呢?母亲生活的天地极其蹙窄,终年基本上足不出村,她又不识字,不能读书看报什么的,对所谓的国家大事难免孤陋寡闻。但不识字的她却常常闪现出思辨色彩和智慧之光,那是因为积淀了多年的人生体味。这些,亦常常使我这个“有文化”的儿子感悟良多。
又到了一年的深秋,黄昏的光线短促而凄凉,夜色缓缓地流逝,有如跚跚踽行的老人,小雨洒在石板街上,透出一片冷色。母亲的小床靠着窗口,精神好些时,她常常伏在窗台上往外看,随着季节的变迁,母亲的脸上一天天地凝重萧索,叹息也变得悠长:“树叶子快落光了。”“太阳照不过来了,日天越来越短了。”终于有一天,她坚决地提出要我送她回苏北老家。
母亲回来了,回到了故乡的老屋,明知大限迫近,反倒超脱了许多,似乎能在自己的老屋里终了一生,也就无怨无憾了。在镇痛药发挥效应的那点时间内,她平静地吩咐后事中的每个环节,唯恐我在哪一点上不周到。此外的话题就是讲她孩提时代的往事,很温馨陶醉的样子。一次梦中醒来,她兴奋地告诉我,说梦见小时候到外婆家去了:“路两边好多好多的菜花,一眼也望不到尽头,我赤着脚走啊,走啊,浑身上下全沾满了花瓣,连太阳也成了金黄金黄的。外婆家远哩,一到她家,我就说:‘我累死了,想睡。’外婆揉着我的脚,说:‘你睡吧——咋赤着脚来的?好远好远哩。’我爬到外婆床上就睡着了……”母亲讲这些的时候,脸上神采飞扬,灿烂得有如少女一般。我问她后来怎么样了,她摇摇头:“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上了外婆的床就睡着了,我累哩……”
是的,母亲太累了。
几天以后,母亲平静地逝去。本来,医生说至少还有一两个月最艰难的日子,但上苍有眼,开脱了这最后一次苦刑。是啊,我亲爱的母亲,你这辈子的劫难难道还不够多吗?为什么最后还要让你承受那么残酷的折磨呢?
丧事的一切都照母亲生前的嘱咐办,简朴而又得体——根据风俗应有的礼仪和作为一个普通村妇所能够享受的规格。开丧之前,一个帮助料理丧事的堂侄提醒我:“你要多准备几桌碗哩,到时候百儿八十的也不够人家偷。”我一时大惑不解,竟不知这是乡间的风俗:凡高龄且有福的老人死了,来吊丧的人吃罢饭,往往要把碗偷回去给孩子用,说是可以免灾。根据堂侄的说法,像我母亲这样的身份,子女都是大学生,而且在外面都混得不坏,孙辈也很出息,在乡村里算是有福的了,到时候人家偷碗是免不了的。所谓偷只是个说法,其实就是拿,大大方方地拿,张张扬扬地拿,商量起来大呼隆地拿。而对于主家来说,则是碗被拿得越多越风光。“去年东村万书记的老子死了,那场面啊,一批客人吃过了,桌面上的碗一个也不剩。家里的碗不够了,派拖拉机到供销社去拖,最后连供销社的碗也拖光了。啧,那福气……”
这些我自然不懂。但令我费解的是,以母亲的精细,对后事的方方面面又考虑得那样周到,为什么却遗忘了这桩大事呢?
母亲是凌晨卯时入土的,这是风水先生看定的时刻,农历的月底,这个时刻正好是先升月亮后出太阳,寓意自然很不错。母亲的灵柩出门时,正值一弯残月挂在东南角上。我撒着纸钱在前面领路,把母亲领向那片刚刚拾掇干净的萝卜地。清冽的寒风吹送着女眷们嘤嘤的抽泣,送葬的喇叭声在夜色里走得很远。而我的心头却一片空白,飘飞的纸钱中,似看见一大片乱晃人眼的菜花,母亲赤着脚,在菜花掩映的小路上吧嗒吧嗒地走,浑身上下沾满了金色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