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章(第7/11页)

母亲给买的那只铝质脸盆,严格地讲只能算是一只饭盆,口面比两拃围起来大不了多少,毛巾朝里面一揿,即使是半盆水也要溢出来,这就是说,它的容积最多相当于两条毛巾。铝制品当时还不很普及,乡下人称作钢种,新买的时候很亮,真正光可鉴人。母亲说,钢种的好,不怕磕碰,身子骨又轻,不坠手哩。但后来的那场惊险,恰恰是由此而酿成的。那是个平淡而慵倦的星期天,在冬晨稀薄的阳光下,我把脸盆放在井台上,然后操起吊桶打水。孰料阵风乍起,那脸盆竟翩翩然飘入井里去了。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起初我还在欣赏脸盆随风起舞的轻盈,等到回过神来,便俨然整个世界沉沦了一般,那种惊惶和沮丧,即使是拿破仑在滑铁卢的溃败,抑或是华尔街亿万富翁的破产,也无过于此的。

恹恹了好半日,终于忽发奇想:井再深,总有底,何不把水打干,人站在吊桶上系下去拿?于是茅塞顿开,摩拳擦掌。同学们听了,都认为是天方夜谭。有高年级的大龄生警告说:这种老井,井壁全靠水撑着,一旦打干了,说不定会塌下去的。

但我仍旧一意孤行。打水工程持续了大半天,傍晚时分,井终于见底了,我脱去衣裤,雄赳赳地站在吊桶上,让同学们七手八脚地系下井去。

整整二十年以后,我成了一名所谓“作家”,曾经写过一篇颇为走红的小说,在那段纯属杜撰的女主人公下井寻找世界地图的情节中,我倾诉了当年潜伏在心底的真实感受:

“就在这瞬间,她惊呆了,老井的幽深与恐怖突然沉重地压迫下来,四壁的每一块井砖都在扭曲、错位、颤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而井口的那一点光亮却越发地遥远了,似乎这老井正在向下沉沦,而那高处的光亮随时都可能轰然闭合,成为一座天造地设的墓窟……”

惊险之后是辉煌的凯旋,但这事我一直瞒着母亲——那肯定会引发她久远的后怕——而且从那以后,我不再到井台上去用水了,宁愿多走不少路,到宿舍后面的池塘去。

那座井台注定是个多事之地。两年以后,那位教给我气体力学的物理教师从“牛棚”跑出来,把身子挺拔地揳进了井底。听到消息时,我正端着脸盆从池塘边归来,结果脸盆掉在地上,跌瘪了好大一块。

三、 白发坟草

造物主也真会捉弄人,那些养尊处优之辈,整日价研究养生之道,却往往从头到脚浑身是病;而一辈子吃辛受苦的乡野小民,栉风沐雨,不忌生冷,却能没病没灾。母亲的身子骨一直还算硬朗,1976 年,她患了舌癌,到肿瘤医院治疗,出院前,我私下问医生预后如何,回答说:“情况好,还能活一二年。”但母亲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背后大骂医生“嚼蛆”:“六十三,有个关,去年得病是该我命中有一坎,既然熬过了年,有得过哩。”她果然否极泰来,越活越滋润。村里分田到户,她坚持要了两块责任田,专心致志地作稻粱之谋。两块田,一高一低,长水稻,高田放不上水,她每天大老早起来煮一锅粥,然后夹着脸盆去刮水,刮一阵子,回来吃碗冷粥,再去刮。一锅粥吃到晚,一只脸盆刮到稻穗垂青。我劝她说这样不值得,横竖我们口粮吃不完,带点粮票回来买就是了。她说自己种的米香,营养好;说粮站的老陈米里面用了药粉,那是化学。“况且,不种田,整天日子也难过哩……”

我知道那“况且”是因为孤独。我一月两月的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她都高兴得孩子似的宣扬:“我儿子回来了。”然后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但话题总是越来越少。在外面的那个世界里,我有那么多的红尘杂务,人生静面下掩藏着太多的无奈和烦恼:竞争中的失意,人际关系的险恶,生活的周而复始、平淡无味,这些我怎么能向她诉说呢?既透不出信心,也怕她为我担忧,于是便只能问些钱粮油米之类,渐渐地,竟相坐无言。有一次,坐着坐着,母亲默然垂泪了:“我一个人在家,成天的没个人说话,嘴都闷臭了,好不容易盼到你像云片儿似的飘回来一次……”

我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不错,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恓恓惶惶,耿耿于怀的无非是那点过眼烟云的得失而已,名缰利锁中,我怎么偏偏忽略了母亲那双深情期盼的目光呢?每次回城,母亲总要跟到前面的大路上,抓着我自行车的后架说:“有空回来呀。”在那一瞬间,做儿子的心头便况味四起,严正告诫自己以后要经常回来,在家多住几天。可一进入城里的那个世界,却又身不由己了,仍旧是一月两月的才“飘”回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