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20/25页)
她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却不大敢走过来,只是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他。在看清她是谁的一刹那,他几乎有点愤怒,他没好气地说:“怎么又是你?”女人低声说:“我就是来看看你。”他长叹了一口气,挣扎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把她让了进去。地板上的那几只器皿已经快接满雨水了,灯光的倒影落在其中,每只陶罐、每只瓶子里看起来都浸泡了一束灯光,竟也丰收了。
李天星扔下手里的东西,不耐烦地对女人说:“你怎么又来了?”他不想再遮掩自己的任何情绪。女人像知道自己做错事一样不敢抬头看他,只说:“我下班路过这里,想着你房间里肯定又乱了,就过来帮你收拾一下。”他听了,心里有些难过,又觉得气愤未消,便递给她一条毛巾说:“快把你头发先擦干吧,也不怕感冒。”女人接过毛巾像得了赦令一般,飞快地擦了擦头发,便忙不迭地动手收拾房间。她把地上那些罐子瓶子里的水都倒掉,却把刚才大约是又在湖边摘的一枝荷花插进了其中的一只陶罐。这陶罐里的荷花忽然变成了这屋里新添的一座建筑,使这散发着腐朽潮湿之气的老房子竟明亮慈悲了许多。
反正这屋里的零乱是早已被她看过了,就像彻底暴露了底牌的人倒也无所畏惧了。看着她出出进进地打扫房间洗衣服,他发现自己竟没有上一次那么紧张了,甚至连愧疚也没有。这种感觉又让他忽然心生恐惧,就像是眼看着一个妖怪就要被他从瓶子里亲手放出来一样。他决定今晚不能再留她。他说:“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我觉得你需要我。”
“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你?”
“我觉得心疼你。你看看你连个房间都不会收拾,你住的地方乱七八糟的。这房子又这么破旧……”
这最末一句话仿佛揭掉了他最后一层遮羞的衣服,他面红耳赤,又分外恼怒起来,大声说:“谁让你来了?我根本不需要你给我收拾房间,如果需要,我自己会收拾,我自己会。”她垂着头站了一会儿,像个刚刚被惩罚过的小孩子,忽而又抬起头对他叹气:“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很心疼你,就总想为你做点什么。你也没吃晚饭吧,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饭。”
他没法把她赶走。很久没有和一个女人坐在家里一起吃顿晚饭了,他坐在那里闻着米饭和蔬菜的清香,只觉得这个夜晚生疏可怖,貌似安详,内里却包裹着一种很深的诡异。她菜烧得居然很好吃,他越发害怕,觉得一个更大的阴谋正蹒跚着向他走来。吃完饭,他咬咬牙,对她说:“你以后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真的。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租着这样的破房子,我只是这个城市里的无业游民。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得不到,以后就不要来了。”
女人的泪水忽然就流了下来,她仰头看着他,一脸奇异的悲伤:“其实我都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你的不容易了,所以才总想着要帮你做点什么,不管能帮你做点什么我都高兴,只要你不把我赶走。”李天星眼眶也开始发潮,他说:“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怎么也能过下去,两个人就不一样了。你还这么年轻,应该找个人结婚,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这对你不好。”
夜已经很深了,雨还在若有若无地下,屋里裂缝处滴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被收进了那些陶罐。墙角长着绿色的青苔,居然还有一只雪白的蘑菇,散发着白骨般的光泽。他看着窗外的雨,犹豫了几次,终究没忍心让女人连夜离去。
女人一动不动地伏在他怀里,他余悸未消,却又不知所措,只抱着她说:“快睡吧,明早你还要上班呢,是不是?来,小姑娘,我抱着你睡。”女人在黑暗中安静地伏了一会儿,忽然就抽泣起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说:“你这是怎么了?”女人又抽泣了半天才说:“你为什么都不和我做爱了?”女人的哭声忽然苍老遥远,这哭声让他一时疑心她前一天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第二天早晨他却突然发现枕边有一缕灰白色的长发,她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老人。除了一缕头发,她在他这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天星觉得恐惧,又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心中不免酸涩,明明知道两个人的身体里都干涸如土,丝毫没有情欲,但为了安慰她,他还是让女人自己动手,草草应付了她一回。女人拼了命地把身体向他靠近,索取,像一只幻化出来的野兽一样要用自己青色的舌湿润他的全身。她的身体蠕动在一团深夜的雨声里,看起来很渴,很饿,很干,看起来她所有的干渴只是为了能向他靠近哪怕一寸。他忽然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些植物,想起了那些向死而生的植物。在这个世上,向死而生才是唯一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