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22/25页)

她死死地抱着他,一刻都不想停,只想不停地往下说,仿佛他的耳朵是那树干上张开的树洞,她急于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埋葬其中,似乎她已经忘记了那树洞里也许还住着危险的生物。最后他也不由得抱住了她,他摸到了她身上一种奇异的干枯与渴求,摸到了她身上那种鬼魅般燃烧得噼啪作响的荒凉信仰,摸上去是血红的。他一边害怕一边疼痛,竟也满脸是泪。

她闻到他的眼泪了,这让她如蒙大赦,她忽然指着那条猩红色的新床单,目光焦灼而妖冶,她对他乞求着:“和我做爱吧,好吗?我喜欢做爱,只有在和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这世上所有的痛苦都被溶解了,只有在那一瞬间,我才觉得我和这个人融为一体了,我太想要那种融为一体的感觉了,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起码在这一瞬间这个男人是爱我的。”

他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说:“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她的目光再次绝望地向他扑过来,她几乎是在哀求着:“你和我做爱吧,好不好?我什么都不会问你要的,我对男人从来没有任何要求,我就只是想付出,心甘情愿地付出,可是你怎么能连我给你的都不想要?求你了,现在和我做爱吧,起码在做爱的时候我会觉得你还是爱我的。”

他忽然觉得他和眼前的这个女人都不像真实的人,他们似乎都已经失去了真身,只是在别人的梦境里充当着没有名字的路标,那路标又指向了众多分叉的小路。他流着泪说:“你为什么这么当真?你明明知道我们不过就是一夜情,我甚至到现在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已经不顾一切地把手伸进了他的两腿之间,抚摸着那里,他恐惧地感觉到,她要强迫他。她脸上蔓延着一种因为不真实而看起来近于可怖的情欲,她更像一个正陷入某种可怕角色的优伶。她仰着脸看着他:“都没关系,名字没关系,你不对我好也没关系,只要让我对你好就行,我愿意。你越是要赶我走,就越是让我想对你好。一个女人愿意对一个男人好的方式就是想和他不停地做爱,你信吗?”

他再一次闻到了那种似曾相识的血腥气,他背上有些不寒而栗,然而他的下体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在她手中无耻地硬起来了。

这次做爱让他越发难受、痛苦,他只觉得他完全是被眼前这个女人强奸了。精液味、汗臭味、泪水味,和一种越来越尖锐的刺痛搅和在一起,围剿在周围的空气里。他和那女人躺在那条猩红色的新床单上,感觉他们正躺在一摊血里,而这血液分明是从他们身上汩汩流出来的。这时,他听见躺在身边的女人温柔地说:“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看着她那缕苍白的脖颈消失在厨房门口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让她嫁给他,她是不是一定会答应?她甚至会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在这个城市里他不是一直找不到一个不计较一切现实问题的女人吗?接着,他又马上想到了杨国红,他看到那个女人顶着一头半白的卷发正孤零零地等在她的小商店门口,她已经弯腰驼背,已经赘肉横生,正在悄悄地变成一个小老太太。在想到杨国红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其实他早就没有自由了,只是他从前不知道而已。这一辈子他和别的女人结婚都将是一种罪孽。

他躺在那里看到那女人从厨房里端出了金黄的煎鸡蛋,又端出了切好的木纹般的面包,还有两杯雪白的牛奶。她此刻看起来多么像一个人间的小妻子啊。然而在她转身的瞬间,他又突然看到了她如白骨般可怖的背面。他再次打了个寒战。

他躺着不肯起来,又想起了这些年里他与那些女人的苟合,想起他舔着她们的耳垂,想起他喜欢她们穿着黑色的丝袜和血红色的高跟鞋,想起他的情话如微温的糖浆徐徐灌进她们的耳蜗,像贝壳一样的女人的耳蜗。然后她们或笨拙或风骚地与他做爱,然后,纷纷离去。他不过是她们的工具。他先是同情她们,然后又同情起自己来。他,和那些女人之间的欢娱与苦痛多么像一场逼真的狂欢派对,多么像这个世纪里一场盛大的节日。

那个女人坐在桌子后面等他起床,那两只金色的煎鸡蛋摆在桌子上,像一对眼睛正与他对视着。他与它们久久对视着,然后他躺在那里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来。

他已经记不清究竟又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他主动拨打了杨国红的电话。他感觉自己其实一直在等这天。电话那边的人几乎立刻就接了起来,好像她如一头石狮一样,正日夜守在那电话的身边等着它响起。电话那边的声音勉强按捺着,有一种发着抖的镇静:“……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