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34/36页)

“装什么装啊!我赶早叫你几声呆子,你也别不高兴。等到我姐过了门,我就得改口叫你姐夫了。”

斜眼这个人,脾性跟他爹小武松迥然不同,成天嬉皮笑脸的,没一句正经话。我只得问他,晚上他们家摆宴,是单请我一个,还是有别人在场?斜眼吐了下舌头,笑道:“人倒是请了不少。高定邦、宝亮宝明兄弟俩、朱虎平、媒人马老大,还有我姨夫和二舅,都是搭台敲锣的,要说唱戏的,恐怕只有你一位。还磨蹭什么呀,赵姐夫,走吧?”

我跟着斜眼,心事重重地往他们家走,心里想着,待会儿见到了小武松和银娣,该如何说话。斜眼一路上都在冷嘲热讽地嘀嘀咕咕。比如,“你这家伙,算是交了狗屎运”;再比如,“我姐那么一个粉妆玉琢的人,怎么就落到了你这么一个呆子手里”还有“到了南京,可不兴把我姐扔下。我这个人,你晓得,最恨陈世美”。我只能装着没听见。到了他们家篱笆墙外,我远远就看见那张早上剥下来的黄狗皮,吊在一棵枣树上,冻得板硬,在风中飘来荡去。

来年的农历二月十八,我与雪兰成了亲。

我现在还记得,春琴在得知我应允这门亲事时的激烈反应。那天,我去河边挑水,正撞见春琴端着一盆洗好的衣裳,从码头上来。春琴说:

“男儿无刚不立。你可记得,我当初上门为你提亲,那两口子是怎么打发叫花子的?换成我,就算这个世上的女人全都死绝了,也不会跟他们家闺女成亲。再说,你去了南京,以你妈那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女孩找不着?人还没走,就弄出了这么一桩麻烦事来,将来有你的罪受。更何况——”

村中久不露面的老菩萨唐文宽,那会儿正拎着一篮刚挖出来的茨菰,朝这边走来,春琴终于忍住了没往下说。为了缓解不安的尴尬,我谨慎地转换了话题,小声地问起了德正的近况。我们都已知道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德正的病,并不像长生所说的“不妨事”。他得的是白血病,根本无药可医。

不提德正倒也罢了,我这一问,春琴立刻就把脸放下来,带着一种让人害怕的冷笑,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真的是难为你。你倒还记得他!”

就像是被人劈面浇上了一盆雪水,我心里有一种彻骨的冰凉和刺痛。我呆呆地望着春琴远去的背影,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

唐文宽来到码头边,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小哥去了南京,家里有吃不完的油条和麻花,带几根回来给我尝尝。”没等我接话,他又接着说,“你娘住在南京的糕饼街,街上有一家油条店,有一家麻花店。你娘家里养着两只雀子,一只金雀子,一只银雀子……”

当唐文宽旁若无人地朝我哈哈大笑时,我瞥了一眼亮豁豁的巷子口。春琴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到了我结婚的前一天,春琴还是给我送来了一床缎子被面、一块毛呢裤料。第二天一早,她带着龙冬来家里帮忙,灶上灶下忙个不停,强打精神跟银娣说笑。

对于我的“好运气”唯一表示不屑的,是我婶子。她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我母亲在嫁给那位副司令之前,司令与前妻已育有两儿一女。“突然多了个乡巴佬去分家财,人家嫡亲的儿女怎肯善罢甘休?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我料他去了南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时,我堂哥礼平已经兼任了朱方钢管厂的厂长。春节前,他从上海运回了村中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的出现,彻底终结了同彬作为“讲故事的人”的历史——每当黑夜降临,全村的孩子一扔下碗筷,就会往我婶子家跑,坐在那台十二寸的电视机前,透过飘闪着雪花、滚动着波纹的模糊画面,张着小嘴,探测着未知世界的辽阔和浩瀚。

这年春上,我和雪兰往公社跑了七八趟之后,终于办齐了所有的材料和手续。按照春琴的建议,我不妨“一个人先去南京探探路”,等到安顿下来之后,再回来接雪兰不迟。雪兰虽说也同意了,可一直哭哭啼啼,担心我“一到南京就会撇下她,另找新欢”。到了出发前,她染上了重伤风,卧床不起。

同彬和永胜约我去朱方镇洗了个澡。晚上由同彬做东,在澡堂附近一家新开的小酒馆里,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箱啤酒,算是为我饯行。永胜送了我一支“英雄”牌钢笔。同彬则递给我一个嫩绿色的塑料封皮笔记本,还在扉页上写下了两句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