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32/36页)

一天中午,我赶着生产队的两头水牛,到风渠岸边的溪沟里喝水。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懒洋洋地坐在岸边,手里捧着一本名为《烈火金刚》的小说。我看见蓝天下的雁阵,一排接着一排,越过村庄上空的枯树和灰扑扑的瓦楞,“嘎嘎”南飞;我看见老福奶奶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爬到凳子上,正想把树梢上已经干瘪的老丝瓜捅下来;我也看见了春琴。她站在燕塘的水码头边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远远地朝我挥手。大概是见我没什么反应,春琴干脆绕过池塘,沿着风渠岸朝我这边飞跑。

我实在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让她顶着风猛跑,以便在第一时间告我详情。她吃了太多的风,以至于跑到我跟前时,不得不一手叉住腰眼,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正要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把就把我抱住了。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抱我。事实上,经过我仔仔细细的回忆,她当时满头大汗地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菩萨显灵了!”

我把牵着水牛的绳子交到春琴手中,在她焦急的催促下,往村里的大队部跑去。我的脑子想的事太多,反而一片空无。耿耿于心的只是这样一个疑问:春琴口中所谓“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来”,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队部的门前停着一辆中型军用吉普。德正和高定邦站在门口,都望着我笑。两个身穿绿色军服的人喝着茶,隔桌而坐。他们在大队部已等候多时了。

告别

诸位或许还记得,尽管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但我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孤身一人。我还有一个母亲。她一直生活在传说中。她的存在,对我而言,也可以说就是不存在。我一会儿听人说她在合肥,一会儿又到了什么襄樊。随着那两位负责外调的军人的到来,我终于知道,她如今就在南京。

如果说,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我很少想起她来,那当然不是事实。不过,我有自己对她的记忆方式——那就是遗忘;我也有自己渴慕她的方式——那就是“只当她死了”的冷漠与憎恶。在父亲下葬的前一天,我曾问过老福奶奶,假如我母亲听说父亲过世了,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会不会突然回来?那时,老福奶奶正和老鸭子、马老大她们几个,在我们家门前的灵棚里张罗着做丧服。她扭过头来,用一种既悲悯又吃惊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在说:“你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她还是擦了一下眼泪,朝我笑了笑:

“没准吧。”

应当说,在那段悲惨的日子里,正是期望着母亲突然从天而降的幻想,多少减轻了我的悲哀和恐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得到过她任何准确的讯息。每当看见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沿着风渠岸边的大道,一路颠跳着来到村子里,我也曾怀着一个收到母亲来信的可笑梦想。她从来没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是现在,在事先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这个被人尊称为“首长”的女人,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来,她还有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儿子。她用军用吉普派来了神秘的使者,要接我去南京同住。全村的人都在替我高兴。老人们得到这个讯息,都无一例外地抹起了眼泪,用老福奶奶的话来说:

“毕竟是母子连心。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我不知道,这事是福是祸,也不知道应当为此事感到高兴还是悲伤。我这个人,从未出过远门,对于村庄以外的人和事,都感到莫名的畏惧。我在很早以前就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像我这样一个人,似乎不配有更好的命运。打个比方说,一只在黑暗的罐子里孵卵、长大、老死的蛐蛐,一旦跑到了炽烈的光线下,是好是坏,我也说不清。另外,当我意识到自己即将告别这个村庄时,一种陌生而强烈的依恋之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就像一枚看不见的铁钩子,紧紧地钩着你的皮肉,牵着你的心。

请原谅,我这里扯远了。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在我母亲决意将我“召回”之时,我对这件事情的疑虑和冷漠,与村里人众口一词的艳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的郁郁寡欢和前途未卜的不安,很快就抵消了最初的那点可怜的虚荣。甚至,在我内心,我宁愿此事未曾发生。

依照本乡自古以来的风俗,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是家家户户除灰掸尘的日子。所谓的掸尘,指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洒扫庭除,而是要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上竹枝,掸除屋顶瓦楞上的灰尘。父亲死后,十多年间,我从未掸过尘。你可以想象,我们家的屋顶、梁柱、瓦楞上积了多少蛛网,而蛛网上又有多少蚊虫、飞蛾的尸体!除此之外,我们家的墙壁上还覆满了一个个铜板大小的圆点——那是不知名的小虫的分泌物形成的翳斑。如果你小心揭下它,可以用来制作笛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