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30/36页)

每次大火所烧掉的,如果不是牛棚和猪圈,就是仓库和柴房(第五次火灾让这个村庄建于元代的一处道观化为灰烬),并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这说明,纵火者还未丧失最后的理智。躲在暗处的嫌疑人似乎仅仅想通过重复纵火,向人们传递某种深奥难解的讯息。简单来说,也可以这么理解:火灾不过是一个谜面,它频频发生的目的,在于诱导人们猜出它的谜底。尽管第三次火灾后,工作组已经进驻观前村,且在晚上安排了流动岗哨,但仍未能阻止火灾的一再发生。

一天晚上,朱虎平蹲在院中的碌碡上,一边喝着山芋粥,一边警惕地朝观前村的方向瞭望。他很快发现,在黑得像锅灰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红光”,虎平对他爹朱金顺说了声“不好”,就扔下了碗筷,通知梅芳,叫齐了村里的七八个青壮年,未等观前村的报警锣声响起,就抬起水龙,向着那片红光一路狂奔。

当他们来到观前村头,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失火——地平线上的红光,不过是因为村里正在打谷场上放映电影。由于他们的到来,刚刚开始的电影不得不中断了放映。哄笑、奚落和叫骂是免不了的。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白跑。观前村一位姓邵的书记,特意让放映员将电影倒片重放,以款待这些来自邻村的精神可嘉的冒失鬼。

朱虎平盘腿坐在高高的水龙之上,嗑着香喷喷的葵花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新拍的彩色电影《渡江侦察记》。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湛蓝澄碧的天宇下,在灿烂的银河中,有一颗耀眼的“长庚”星,正在向他露出微笑。伴着电影放映机的胶片“咔咔”转动的声音,一个皮肤白皙、脸上微有雀斑的女孩,穿着过于宽大的白衬衫,正与她的同伴一起,斜靠在晒场边的一个圆锥形草垛上,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他。而在更远的地方,梅芳则倚靠在一根光溜溜的电线杆上,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女孩。

电影散场之后,虎平与梅芳、宝明、更生他们几个,抬着水龙返回村庄。那两个女孩,一直走在虎平的前面。空气中浮动着的一缕令人沉醉的雪花膏香气,也一路伴随着他。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孩,在岑寂、空旷的田野上,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不时回过头来朝他望上一眼。在途经一个名叫“花溪”的小村庄时,姑娘们的身影终于离开了大路,向南走上了棉花地中间的一条田埂。在远远的狗叫声中,夜幕和竹园很快就遮住了她们的身影,惟有一月在天。

当虎平毫无必要地指挥大家停下来歇息,并踮起脚尖,朝那片棉花地里张望时,只有梅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当时还说了一句俏皮话:“千年的铁树就要开花了。”除了虎平之外,无人知道她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复杂内涵。

两个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当观前村最惨烈的一次火灾(也是最后一次)发生时,朱虎平的水龙再次经过那片开阔的棉花地。他又闻到那缕熟悉的,“让人心荡神驰、可以为它赴汤蹈火”的异香。由于这个姑娘一步不离地跟着他,朱虎平完全感觉不到灾难的氛围。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处在一种昏昏然的甜蜜和恍惚之中。两具被烧焦的尸体,骇人地摆放在一片瓦砾之中。浑身湿透的姑娘手里提着一只印有牡丹花的搪瓷脸盆,在一旁默默流泪。虎平则挨着她站着,用老实巴交的微笑向她 示好。

尽管两人的年龄相差十多岁,这段奇异的姻缘已经变得不可阻挡。女孩的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阻止这桩婚姻。她的父亲(一位在公社计划生育办公室任职的干部)甚至直接来到我们村,警告红头聋子朱金顺:“你儿子若敢踏进我们花溪一步,我就把他的卵泡揪下来当球踢!”但实际上,他们改变不了什么。那个姑娘喝下了一瓶“农药”(实际上是用蜂蜜和红醋混合而成的液体)且“人事不省”之后,她的父母终于开始为这桩婚事物色体面的媒人了。

这个姑娘有一个好听而雅致的名字,叫蒋维贞。那天下午,当朱虎平的水龙抵达花溪村外的那片棉花地时,正好听到了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刺耳汽笛声和汽车喇叭的持续鸣叫——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幼都默然伫立,朝着想象中天安门的方向,为一代伟人垂首致哀。看着观前村上空漫天蔽日的滚滚浓烟,身为救火会会长的朱虎平,一连三次拒绝了梅芳要他停下来默哀的恳求,用沙哑的嗓子发出了“加速前进”的命令。蒋维贞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伴随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高尚情感的连续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