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7/16页)

就像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人那样,他大大方方与母亲讲了自己的爱慕、两人作出的决定。老太太深长的鼻中沟动了动,一时无语。他借口看望老爷,实际上是慌慌跑开了。他们再也不敢堂皇地到府中的其他地方去了。可是在小屋中待了一会儿,外面就有人喊闵葵:“该给太太上茶了。”少爷很快也被清滆叫到了父亲的屋里,老爷的打扮让他一见面就吃了一惊:一件有暗色花纹的绸布长衫,头顶是久已不戴的瓜皮帽;一杯茶早已凉了,手里是一对石头圆球。父亲盯了他一眼,不屑地移开了目光。“父亲,”对方像没有听到。他又叫了一声,父亲看也不看,只挥挥手说:“走开吧,无用的东西。”

那种轻藐会让曲予记一辈子。父亲如果仅仅是失望倒也好多了,可是他对惟一的儿子所表达的仅仅是一种厌恶。曲予有些惊惧,回到自己房间里才渐渐想过来:自己并没有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啊,只不过是恋爱了,爱上了一个人。父亲的厌弃仍然是“主人”对“下人”的那番心境,是受一个隐晦曲折的曲府逻辑驱使。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仍旧是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老爷,这样的老爷并没有因为喜欢一本新小说、喝一杯浓浓的咖啡,因为使用抽水马桶和皮革沙发之类而改变什么。现在的所有问题集中到一点就是——要么屈从,要么背叛。

也就在曲予痛苦徘徊的时刻,老太太挥动了那把木槌。曲予赶去时,闵葵因大量失血已昏迷过去。她的头发被剪去了大半,躺在那儿,头上厚厚的纱布像是一团压顶的雪。他心疼得浑身颤抖,异常悲愤——在她床前沉默的一会儿,一个铁样的决心在胸间生成了。

曲予与伤口刚刚愈合的闵葵偷偷乘客轮去了海北。这次出逃安排得极为周密,事先没有走漏一点风声。这还要感谢那个与老爷交情笃深的船长,这一次他竟然援助了两个年轻人。当曲府老爷和太太发现两人一齐消失了时,惊得脸色都变了。他们暂时无从判断两个人的行踪——最初以为是去了他读书的那座城市,半年之后才从生意人口中得知两个人去了海北。

曲予在海北期间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这是因为他对大海对面的那座府第完全失去了希望。他不止一次告诉小妻子:我们再也不会回到那里了。为了谋生,他在当地一家荷兰人开的诊所里学医,其余时间帮闵葵补习文化,以便让她在不久的将来进入一所女子学堂。当时即便在海北这样的大城市也没有像样的西医,所以荷兰人的诊所颇受欢迎。这儿特别擅长眼科,这也让曲予高兴。他曾对闵葵说:“再也没有比眼睛更重要的器官了。”几年内曲予技艺长进很快,荷兰人对他非常赏识。又是两年过去,荷兰人要回国了,他想让曲予去国内的一所医学院。闵葵鼓励了丈夫。

曲予离开了三年。他行前尽可能为她安排好一切,让她进了企盼已久的那所女子学堂。三年啊,让闵葵望眼欲穿。三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先后传来了大海另一边的消息:老爷去世了;一年之后太太也离开了人间。这些消息使闵葵哭了很久。她记起了老夫人的全部好处:夫人就是自己的再生母亲啊,曾经像对待亲女儿那样对待自己。闵葵头上早就结了一个大疤,一点也不疼了。她不再恨那个人,她甚至想这是母亲对孩子最严厉的管教。她宁可相信老人在愤怒的那一刻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就打在了致命处。她既然拣回了一条命,于是就忘不了老夫人的模样,忘不了那一杯茶、那个精致的暖手炉。“太太,您该带我一起走啊,我会在那边为您端茶的。”一句话出口,赶紧掩上了嘴巴。她又想起了即将归来的丈夫,她可不愿将他一个人遗在海北。

曲予终于回来了。闵葵可以向他流利地读出一段国文,而他则时不时地将荷兰语混杂进来,惹得两人一起大笑。丈夫归来第二个星期,闵葵有一天眼圈突然红了,她望着海的那一边、那个大宅院的方向咕哝了一句:“也许我们该回去了。”曲予这才知道两位老人已经去世。

他当时紧紧攥着小妻子的手,咬着牙关。

他们就赶在玉兰花开放的季节返回了曲府。府里一片萧索,沉静无声。一些仆人走掉了,一些还在。那个忠心耿耿的清滆和远房亲戚淑嫂一起迎接了他们。大家都流出了泪水。

“老爷,茶放在这里了。”清滆退着离开,曲予把他喊住了:“再不要叫我‘老爷’,就喊我‘先生’吧!”“是的,老爷。”他应一声走开。曲予后来又纠正了五六次,收获甚微。他回忆这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奇怪的是很多往事都记不起来。府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老爷在世时收留的一位遗孤,像亲生儿子一样在老老爷身边长大。不同的是他没有去外面上学堂,只做了曲府的领班。曲予归来之后才发现一个触目的现实:为了服侍曲府,年长自己一两岁的清滆竟然还没有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