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5/16页)
一个月过去了,年轻的老爷对新娘爱恋愈深,一半因为绝望,一半因为甜蜜,竟然很少想到返回海北。正这时从海北回来一个伙计,悄悄告诉了一个消息:“老毛子”姑娘等不下去,已经嫁人了。年轻的老爷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没发一声。突然有一只手在他的背上抚摸,一回头:是她。“难过吗?”老爷一下跳起来抱住了她:“你终于说话了!”她为他揩干了泪眼:“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从此年轻的夫人变得光彩照人,言行举止无不得体,成为府中人人赞叹的人物。老老爷和太太格外高兴,认定曲府今后必有大好前程。每当年轻的老爷开始无休无止的缠绵时,夫人就说:“让我们做诗吧。”她令人惊喜地当即吟出一首五言诗,让丈夫半晌不语:“花雕一斗尽,李杜半句吟;可叹朝云去,东坡也丧魂。”老爷说:“天,我输掉了,自愧不如。”他一会儿又感叹:“真是奇怪啊,我为什么当初就会那样呢?险些弄丢了一个宝物!”夫人哭了,哭着亲吻丈夫:“你也该去海北料理生意了,且放心走吧,府里有我呢。”
老爷去了海北,夫人在府中照料得无微不至,老老爷和太太满意,下人也个个服膺。没有半年工夫,老老爷和太太索性让年轻夫人主持府中事务,两人只安心去喝香茶了。夫人的美貌已无法遮掩,因为她既要主持事务,就不得不在府中奔波,偶尔还要让女仆陪伴出门。这就让外面的人一窥姿容,少不了引起一片惊讶。城里的人说曲府从天外弄来一个仙子,说不定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呢,走路像水漂,说话像呵气,举手投足就像白鹭轻扇翅膀。总之既是仙子就不可多看,看多了眼睛要毁的,会辨不清颜色,最后连稼禾也分不出来。
夫人主持府中事务没有几年,老老爷和太太就相继去世了。年轻老爷从此不得不经常回到府中。他在海北和江南转悠的时间也够多了,一直忙得不可开交。短促的相会让老爷发出一阵感叹:“我花上两辈子的时间陪你都不够用,如今倒忙成这样。我不会一直奔忙的。”夫人说:“你万万不可有这等想法,你是曲府的老爷啊!”她催促男人上路,还用小楷抄一首五言诗放进他的行囊。她一个人闲下来就习字,除了写一手好楷,又练行书。她曾临过一年欧体,因为总也不得要领只得割爱。她让府中的仆人都沾一下文墨,这个做诗,那个写大字,不识字的就猜灯谜。到了五十岁以后,夫人也开始像丈夫一样阅读新书了,见到府中人手持一本武侠小说就贬斥一句:“粗俗。”
夫人晚年安详幸福,这是指老爷的心从海北和江南的生意上收回的头几年。自从她挥动木槌打破了那个叫闵葵的女仆的头颅,幸福时光即随之完结。那一天到来时,尽管老爷正为儿子的事情愤懑难消,面对女仆流淌一地的鲜血也还是受到了深深的震动。他开始有些不信,因为夫人连一只鸡都不忍宰杀,并且一直对下人体贴入微。他看过了昏迷的闵葵又看夫人,见她手抚暖手炉端坐,深长的鼻中沟一动一动,双唇还像过去那样红润。夫人六十多岁了,可头发还是黑的,脸上少有皱纹。这使老爷更加相信那个推测了。
那是一个冰雪天,闵葵去野外时突然发现了一棵桃树:尖梢上有一枚鲜红的桃子。“这该不是传说中的仙桃吧?”她在心里惊呼一句,心怦怦跳。这样的季节,又是冰天雪地,那枚桃子却红得逼人。她小心翼翼摘下,一路揣在怀中,一进府中就喊太太。太太吃了这枚桃子,说味道鲜极了。太太抚摸闵葵,觉得她随处都像个娃娃。太太惊异的是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她捏弄闵葵的手和胳膊,还按了按那个圆圆的脑壳,试了试皮肉厚不厚。她喜欢这样做。闵葵流出了眼泪。她暗中咬了一下老夫人的衣襟,离开了。她在心中一直把太太当成母亲的。
太太真的有点返老还童了。她夜间向老爷叙说自己身体的变化:头上银丝减少,而且变得更加密致;皮肤有了光泽,嘴唇愈加红润。老爷惊异于近在眼前的事实,又一次手持灯火好好看了一遍妻子的躯体,结论是:她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至少减去了十岁。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太太动用了那把洗衣槌。从打击的部位、使用的力气来看,老爷知道夫人是要一棒子结果了这条小命的。
曲予 一个人如果在诞生之前知晓自己的命运,必要恐惧,必要拒绝来到人间。曲予一生都在感悟自己,一生都深陷迷茫——只在最后的时刻,仰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听着高粱地里愈来愈远的马蹄声,才渐渐接近了那个谜底。
少年时代从学堂回到曲府,他从未觉得这长长的回廊、精致的花园,还有这府中的男女仆人有什么怪异,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从来如此的。府中有几个比他小一些的丫环,比如闵葵她们,一个个畏首畏尾的样子,倒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和她们在园中玩一种“跳城”的游戏,她们都躲开了。他试图教闵葵识一些字,对方也摇头。后来他发现闵葵只跟老太太在一起:母亲作画她就研墨,有时母亲还手把手教她在宣纸上添一两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