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6/16页)

年纪稍大一些,曲予被送到大城市读书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向他敞开时,他偶尔会忘记曲府。每每想起老家,他却怀疑自己最终是否还会返回。他甚至参加过一两次学潮,结识了几个影响自己一生的人。越是后来,越是不想再回曲府。他发现与父亲很难谈得拢。母亲依然如故,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整个府中的肃穆气氛有一多半是从她身上弥散出来的,笼罩了每一个角落。他无法忘记从小在母亲身边依偎的感觉,尽管长成了一个挺拔如白杨的小伙子,也还要时不时地贴近她一会儿。母亲像抚摸一件珍爱的珠宝那样把他牵住,问他分别以来的一些事情。他想告诉一些最激动人心的场面,还有他那几个奋不顾身、热烈求索的同窗,但发现母亲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孩子,瞧你衣服上沾这么多土,你钻到哪里去了啊?”“我在书房里的。”母亲端量他:“那怎么会这么脏啊?”“我在翻找一些角落。”母亲拍打他:“千万莫要迷了眼睛,孩子。”有时他要与男仆清滆一起做点力气活,母亲就沉下声音:“孩子,那是下人做的,你该把心放到别处。”可是曲予觉得与清滆在一起干活,如把冬天用的木炭从土中挖出,把一些蔬菜放进一个又深又湿的地窖里,真是无比有趣!

就是在母亲身边徘徊时,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闵葵。“天哪,她不声不响长成了这样!”他在心中惊叹。那一夜他失眠了。他竟然无法忘记她的模样。后来好多天,他都在心中默默复制她的样子:圆圆的脑壳,稍稍翘一点的鼻子,不大的身量;特别是那双又亮又大、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她像什么呢?他想来想去,心里就有了一个再亲昵不过的比喻:一只小鹌鹑。“我有了多么可怕的渴望啊,大概要一辈子藏在心里了。”他一遍遍叮嘱自己,从此不敢再到母亲的屋子,因为他害怕,害怕母亲那双洞察一切的目光。

老爷正在无声无响地计划儿子的事情。他正读“安德烈氏”的故事,叠起的书放在大圈椅子旁的卷边木几上,“我们家也该有一个人出洋了。战家花园先走一步,我的孩子不能耽搁了。”曲予如果早上几个月、几天,听到这番话会深表赞同,甚至还会欣喜若狂。但现在就不同了。他现在有了一个无法放弃、无法割舍的什么横在心上。几天来他试着背诵一些诗章;还有,与清滆一起去园子里做活——可惜怎样都不能遗忘。面对老爷一个沉沉的决定,他一时无语。“你听到了吗?”“我,不太喜欢‘安德烈氏’。”老爷拍了一下扶手:“呔。”他慌乱中知道答非所问,立刻上前一步:“父亲,我,我是说出洋的事不急的。让我把眼前的学业修好,我会按您的吩咐去做。”老爷鼻子里一吭,挥挥手。

曲予不再像刚刚回到曲府那样,焦虑地等待一些朋友的消息。他灼热的心思只因一个小巧的女人滋生。他鼓励自己产生一些胆大妄为的想法,比如在她经常出入的门边挡住去路,然后坚决而突兀地说出一切;或者干脆修一封工整的情书,让一个仆人送到她的手中。打算颇多,最后却被自己一一否决。他发现自己眼睛充血,嘴唇上一层层脱皮,手足都有些发烫。“这样当然不行,这是可笑的。”他像对朋友说出了一个判断那样,干脆地挥了挥手。为使自己不再改变主意,就于当天下午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件繁重的任务:拦住闵葵,说出一切。

闵葵傻在了那儿,先是害怕,然后是不可变更的回绝口气。但他像被预先告知了一个结局,只满怀信心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从此他再也无法安静和沉着。闵葵的胆子太小了,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帮助她,要打消她全部的疑虑和不安。“这是可能的吗?一个女仆嫁给这座百年老宅的少爷?”所有疑问都被他解答了。他告诉她这是一个前所未闻的时代,我们的全部惊慌失措都缘于那个简单的事实:从未打开眼前的窗,没能望望远处的世界——远处发生了什么?在一簇簇翻腾的高卷云后面,正有隆隆的雷声呢。一切都不再一样了,一切都不是我们在曲府中感受和看到的样子,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所以”——曲予抓紧她又小又糙的手,“我们的主意坚定下来,就会改变一切。”“一切?”“是的,一切。”

他们长时间待在一个又小又闷的屋子里,这儿就是闵葵的房间。他们挨近了,她靠在他的胸前,一下下亲吻学生装上那枚锃亮的铜扣子。他不得不把她托起来,以便让她能够亲吻到下巴以上的部分。她亲了,哭了。“怕吗?”“不,我是第一次。像做梦。”“不是做梦,再真实不过了。”“嗯。你的个子真高。”“那我就把你举起来。”“不,让我跷起脚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