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0页)

“你回去啊,”老人呻吟地说,声音不大清楚,但是我还可以听出来。

“我晓得,”公务员答应着,他用怜悯的眼光望着病人。

杨大夫又走回来。她对那个中年人说;“我给你说,他身体太差了。医院里伙食他不能吃。你每天给他炖点鸡汤,牛肉汤送来罢。”

中年人迟疑着还没有回答,病人却在床上插嘴说:“我吃素啊!”

杨大夫没有听懂他的话,公务员接着解释道:“他是吃长素,不粘荤的。”

“病到这样,还管这种事情!他不多吃营养东西,是不会好的,”杨大夫笑着说。

“不过他很固执,不见得就肯吃荤,我想先买点鸡蛋给他冲蛋花吃也好,”公务员低声陪笑道。看他的脸色,我知道他此刻心里很焦灼。

“在医院里跟在家里不同,住进来就得听大夫的话。大夫办的,总是对病人有益的事,”杨大夫说到这里,忽然一个面孔陌生的护士从外面进来把她叫出去了。

那个中年公务员呆呆地立在原处,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几分钟,他埋下头来,靠近病人的脸说:“大夫的话你听见罢。你以后不要再固执啊。你是晓得的,我已经负了一万多块钱的债了。大夫喊我炖鸡汤,我哪里来的钱?你这场病下来,我们一家人都完了。你要好好听大夫的话啊……”

“我晓得,”病人痛苦地呻唤道。他接着还说了一句话,但是我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想分辩,然而痛苦或者别的原因使他讲不下去。

“你这个时候跟他讲这种话有什么用处?”第三床应该是一个更细心的旁观者,他一直把颈项伸得那么长。现在他忍不住出来讲话了。

中年公务员吃惊地掉过头看说话的人,他的忧愁的眼光落在第三床的突出的嘴上,他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向着第三床走了两步,客气地说声:“还没有请教贵姓。”

“敝姓苏。你贵姓——”

“敝姓陈。我们是从南京逃难出来的。”

“那位是令亲吗?怎么病到这样,才来住院?”

“他是我父亲,”中年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表情。“其实原先只有个很小的疮,他不肯医,后来大了,他又要找土方治,贴膏药,后来才越烂越大。我早就说送他到医院来,他一定不肯。其实住在家里很不方便。家里房间小,人又多,我们又没有医学知识。我劝了他多少次,昨天他才答应来门诊部看看。就是刚才这位女大夫看的。”(第三床插嘴说:“这是杨大夫,人倒很好。”)“她签了字要他住院。昨天没有病床,今天有空我才找人把他抬进来,我还请了一天假。”

“也亏他受得住,烂得连骨头都看得见了。他今年高寿——我看总过了六十罢。”

“今年六十六了。就是这个月的生日。他身体本来很好,并不像现在这样。不到一个月肉都光了。在家里看他病到这样也很可怜。这几天他嘴里又烂了。吃东西也不方便。”

“这样大年纪,害这种病,真是运气不好。不过我看你也够苦罗,”第三床同情地说。

“还不是!这是自己的父亲,又有什么话说!四五千块钱的薪水要养活一家六口人,哪里够!今天进医院缴的两千块钱还是换掉我女人一个金戒指才凑够的。大夫还要我给他炖鸡汤。可是钱从哪里来?他真要害死我!”

我起初还以为他只是病人的侄儿或外甥,觉得这倒是一个难得的人。现在听见一个儿子向着陌生人抱怨他父亲的病,却有点听不进去。

“这也难怪他,得了病也没有办法。只怪生活太高,大家都吃苦,”第三床安慰他说。

“是,要不是生活这样高,他也不会病到这样;起先他图省钱,不肯医,后来也是想省钱没有找好医生……”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哑了,他马上把脸转开。

第三床也不讲话了,他躺下去休息。那个儿子掉转身,回到他父亲的床前去。第九床仍旧在对第八床讲故事。两个人不时低声笑着。第十一床好像在昏睡,他不动,也不叫了。连我旁边的第六床也睡着了。

我坐久了,感到一点倦意,便躺下去。一种舒适的感觉在我的四肢散布。我想睡,但是我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又惊醒了,我以为我跌了一跤,却发见自己安稳地睡在床上。我不知道我睡去了若干时间。病室里不太闹,和我先前闭上眼睛的时候差不多。第九床同第八床的谈话还没有完,现在是第八床在讲故事了。我奇怪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讲不完的故事!第六床把一只光赤的右膀露在外面,手里拿了一本书低声念着。第四床今天好些了,脸上痛苦的表情淡了不少。他闭着眼在睡,他现在可以睡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