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10页)

老人仍旧侧着身子睡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哼唧。他的儿子已经走了。吃晚饭的时候,厨房里的人端了一碗稀饭给他。他坐起来,用他那瘦得见骨的手捧着碗,用调羹舀着稀饭,慢慢地送到口里。他的手抖得厉害,他常常把嘴俯下去将就手;喝完一碗稀饭,在他是一件很艰难的工作。他差不多每喝一口,就要哼一两声。我望着他,我的心都紧了。

他还没有放下饭碗,杨大夫匆忙地进来了。她好像是进来拿东西的。但是她转身出去的时候,看见老人坐在床上,便走到他的床前,大声嘱咐道:

“老先生,你不要坐起来嘛。你要吃饭,你请小姐喂你。你身体太弱,你不能多动啊!”

老人抬起头看她一眼,呻吟般地应了一声。

“那么,你现在就睡下去,你不要坐起来嘛,”杨大夫又说。她站在旁边望着他,似乎要看见他睡下去才走开。他只好把碗放下,虽然动作很慢,但是他终于睡下去了。

“杨大夫!杨大夫!”对面那个角里有病人在叫她。她答应着走到对面去了。

“做个大夫也不容易。病人找你,你就得去,不管你怎样忙,”第三床自语道。没有人搭腔。过了半晌,他又提高声音对第八床说:“老沈,你出去看看老许好不好?”

“怎么样?你要叫面吗?”第八床问道。

“叫面还是其次的事。第一是去把老许骂一顿,问他为什么今天一天都不来,”第三床带笑地大声说。关于老许不来的事,他们今天已经讨论了好几次,而且已经发过不少的怨言了。他们昨天有过一点小小的得意,还定下一个对付老许的计划,原以为今天还可以得到一个笑乐的机会。可是老许不来,这样就把他们的计划破坏了。今天两顿饭的时候,他们对着那碗只能说是“煮熟”的素菜发脾气、着急。但是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他又可以带笑地讲起这件事了。

“好,我就去,我也要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叫碗大卤面来,老洪也要叫面,”第八床说着,就掀开被单坐起来穿鞋子。

“我也要碗大卤面。不吃点好的睡不着觉。我住医院花的钱还是给馆子拿去的多,至少总有七八千罢,”第九床屈着腿坐在床上,两只肘拐平平地压着耸起的膝头。他的态度相当安闲。

“这样说,嘴比命更要紧啊,”第八床接嘴说了一句,便一跳一蹦地走出去了。

我无目的地把眼光掉向窗外。我右面第二床和第三床头上的两扇窗全撑了起来,左边只开了第八床头上的一扇。右边的窗较低,窗外现出一段芭蕉的绿叶。左边的窗较高,银杏的树梢像图画似地绘在窗外的蓝天上,从那不太繁密的枝叶间露出来一角洋楼和黑漆的栏杆,一个白衣的影子在廊上闪过。

但是窗外的蓝天渐渐在变色,时而淡,时而深,有时像灰色,有时又像亮蓝。树影也渐次模糊。突然楼窗里开起电灯来。

我收回眼光。条桌前的电灯亮了。一个人站在第十一床的左侧。他穿着短装,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面貌。

“你好点吗?”他问。

“唉,”第十一床叹了一口气。“我心里难过。”

“还在吃药罢?医官怎么说?”

“我没有钱,哪里有药吃?医官天天打针,痛死我啦!他们都不来看我,”他呻吟地说,声音粗,吐字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懂他的意思,猜出他的话来。

“他们都没有空,路又远。我向秦股长报告,秦股长不理会,我有什么办法?”那个朋友诉苦一般地解释道。

“你没有跟他讲,医官说我的病很重,要钱医治……”

“我向秦股长报告,×××(第十一床的姓名)病势很重,要求公司添发医药费。秦股长把我骂一顿,说是我说假话。他还说×××受伤是他自己不小心,公司并没有责任,上次给的医药费已经很够。现在一个钱也不肯多给……”

没有钱,我的伤怎么好得了?心里烧得难过。天天打针受罪。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他们就让我死在医院里不来管我!第十一床叫号般地说,声音里掺杂着哭声,好像一只垂死的猛兽的哀号。

那个朋友停了一会儿,然后安慰他说:“你好好地养伤罢。不要着急。我们慢慢给你设法,再向公司办交涉。”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病人的枕头边,又说:“这里八十块钱,你先拿去用。”

第十一床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的表示。

“我走罗,你好好养病,不要着急啊,”那个朋友站了两三分钟后又说,于是掉转身子往外面走了。病人转动着头,他似乎在用目光送他的朋友出去。过后我看见他把朋友留下的钞票收起来放在枕头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