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0页)

我看见这张床空出来,有点儿高兴。我想,少了一个人,房里空气应该好一点。其实这只是我的幼稚的想法。空气似乎并没有好一些。而且这个病床在一个钟点以后就被一位新的病人占去了。

新病人是一个老头子,他是给人用担架抬进来的。一个穿中山服的中年人在旁边照料他。他进来的时候,张大夫正在给第十一床打盐水针。同昨天一样,第十一床呻吟着,吵着不要打。同昨天一样,张大夫说。“喊你吃糖,你不吃。要你喝水,你不喝。你还不要打针!你是不是不要命啦?”

“我不打啊,我不打啊!”第十一床疯狂地喊着。他动了一下身子。

“你不要乱叫,不要动!”张大夫按住他的腿,命令般地说。“今天只给你打一千二百西西,你要乱叫乱动,我就给你多打一倍!”

“我难过呀!张大夫,不打啦!”第十一床仍旧在叫。

“不打罗,就要完罗,”胡小姐安慰他说。架子上那个大玻璃瓶里还有半瓶水,但是今天水走得相当快,我看见水在减少。

第九床在跟第一床讲话:“奇怪,他怎么偏偏不爱喝水?说他不喝白开水,给他买了茶叶放进去,买了白糖放进去,他还是不肯喝。他这个人真固执!”

“固执?他是跟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看他不会久。人都糊涂了!”第八床摆出聪明人的神气回答道。

新病人躺在担架上面,等候看护小姐把床铺好,然后由抬担架的人抬他到病床上去。现在他应当被称为“第二床”了。他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向着我。颈项上缠着绷带,好像后颈生疮似的。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两颊完全陷进去,差不多只有皮包骨了。嘴唇的四周有一圈不曾修整过的花白的短须。他闭着嘴含糊地呻吟,偶尔也睁开眼睛,用他无力的眼光看他面前的景物,眼白带红色,眼角还留着半干的眼屎,连下眼睫毛也被眼屎粘成一片了。

“啊!啊!”他忽然大声叫道,那个中年公务员从条桌前面走到病床前来了,还把头俯到他的枕边去。

“××那边的钱你要还去啊,”老人用沙哑的声音吩咐道。

“我晓得。你老人家好好地养病,不要管那些事情,”中年公务员温和地答道。

老人含糊地应了两声,又静了一会儿。第十一床的叫声也停止了。

杨大夫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她走到条桌前和坐在那里写字的张大夫讲了几句话,然后走过来看这个新来的老病人。她叫那个中年人扶着老人坐起来,她解开他的颈项上绷带的时候,我也在床上坐起,伸着颈项去望那个可怕的疮。是的,可怕的疮,整个后颈烂成了一个大坑,粉红的、深红的、黑的、白的粘在一块儿,分不出哪里是肉,哪里不是肉,看上去倒像一个腐烂的、虫蛀的桃子,连桃核也露出来了。

“啊哟,烂成了这样。为什么早不来医?”杨大夫吃惊地说。

“他不信西医,一定要找土方治,说是半个月包好。不晓得贴的是什么膏药,越贴越坏。到今天二十六天了。他受不住才答应到医院来。他本来身体很好,不像现在这样,”那个公务员说。

“自然罗,随便贴点膏药怎么行!要是早点送来医院,他也不会病到这样,”杨大夫带了点责备的口吻说。

“不要动啊,”她向病人吩咐了一句,便匆匆地走到条桌那面去,但是很快地又走了回来。胡小姐也跟着她来了。病人始终垂着头坐在床沿上,两只手按住两个膝头,嘴里哼哼唧唧就没有停过。

“老先生,你忍一下痛不要紧,我把腐肉给你弄干净,好上药,”杨大夫温和地叮嘱着,她的两只手开始忙碌地工作;胡小姐在旁边帮忙,这个女孩的脸上带了一点害怕的表情,她始终没有敢正眼看那个疮口。杨大夫的眼光却定在疮上面,她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那个中年人仍旧站在病人旁边,我找不出适当的字形容他的脸色,他似乎比胡小姐更怕看那个疮口。他时常呆呆地望着窗外,好像他的心很寂寞。而且我觉得在他的脸上除了忧伤外,还有一种厌恶的表情。

“哎哟!”病人忽然大声叫起来,但只是这一声。中年公务员立刻把正向着窗外的眼光转到病人的脸上,轻轻地问了一句:“痛得厉害吗?”

“好啦,好啦!就完啦!”杨大夫安慰他道。她开始把新的纱布放到疮口上去。

“痛啊,”病人诉苦般地说。

“好罗,不会痛罗!”杨大夫又说,她几下就把绷带束好了。她嘘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胡小姐说了一声:“密斯胡,谢谢你啊!”就让那个宽脸女孩把用具收拾起走了。她又对病人说:“老先生,你睡下罢。”她又对那个中年人说:“你扶他睡下罢。”然后她走到脸盆架前去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