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0页)

“验血压的,”她答道,她转过身子和蔼地看我一眼。

“就要开刀吗?为什么要验血压?”我又问。

“你要这样着急,就不给你开刀罗,”她摇摇头,很大方地开玩笑说。

“那么,我就在医院里住一辈子,”我答道。

“欢迎,欢迎!”她笑道,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过后她换过话题问我:“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三,牌子上写得有的,”我说。

“看样子你不过二十,其实我只大你两岁,”她姊姊似地微微一笑说。她捧着验血压器(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走开了。

我望着她那宽大的身影,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和她谈过话,感到愉快,甚至喜悦。

“拿去!胶布来罗!”我听见这个声音吃了一惊,但是立刻就知道这是周先生给第六床买了胶布回来了。他把一叠胶布放在被单上,就放在第六床的胸前。

“医官啦?他还不来?”第六床并不对周先生表示谢意,却先抱怨起大夫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周先生没有理他,便走开了,脸上露出一点扫兴的神气,好像不满意这个病人连一声“谢谢”也要吝惜。

“小姐,小姐!”第六床唤道,他声音不高,也不大清楚,没有被护士听见。也没有人理他。

“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便问他一句。

“我找小姐请医官来,”他答道。

“大夫自己会来的,”我说着,一面坐起来看对面,我看见那个胖大夫正在左边那个角里,似乎在给一个病人换药。我又说:“他在那边换药。”

“这边没有弄好,又到那边去弄,真是不负责!”他又在抱怨。

我无法再说话。不过我心里暗想:空抱怨又有什么用处?还不是只有等着大夫来换药。

大夫在十几分钟以后来了。他的红润的脸上现出愉快的微笑,顺口问着:“胶布买来了?”

“买来了,”第六床低声答道,他把胶布递给胖大夫。他这个人有点儿奇怪,不管他在背后怎样抱怨,他见了大夫的面却又像个温顺的孩子,连话也讲不出来。

“密斯李,密斯李,请过来一下,”林大夫转过头向条桌那面叫道。我看见先前跟我讲过话的那个小姐答应着,拿着一个洋磁碗走了过来。

于是林大夫动手解绷带。换药的工作开始了。我还没有看清楚那个大夫在做些什么(我没有敢正眼去看那只手上的伤痕),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叫唤:“哎呀!”接着就是林大夫的平静的声音:

“碰都没有碰到,痛什么。好多了。就是你自己要乱搞……”

“我没有乱搞,”病人分辩说。

“你没有乱搞,我给你包得好好的,怎么会弄得一塌糊涂……”病人不再分辩。大夫停了一会儿又说下去:“我这次给你包好,你自己再乱搞,我下次就不管你了。听见没有?”最后四个字是他板起面孔说出来的。他的手动得极快,已经把那只受伤的手包好了。他拿了一根细带子穿过那块小小的方木板去(这木板是用来垫胶布的,手指便弯曲地半伸在胶布下面),接着又把这根细带拴在铁架上。这样膀子便吊起来了。他的工作完成了,严厉的表情被“自满”逐渐赶走了。

“现在舒服了罢,”大夫偏着头看了看他的成绩,得意地问道。

“舒服,”病人轻轻地回答,并且答得极快。可是等着大夫走到了洗脸架前面,他却把手指一伸一屈地动着,一面带哭相地说:“唉,天晓得,哪里说得上舒服?这只手一定要成残废的。”

他的这种脾气我实在无法了解。我带点儿不满意的口气问他:“你既然觉得不舒服,那么你为什么又对大夫说舒服呢?”

“给他说有什么用!他还是不管你,”他把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只有一股怨气。我觉得这个人的自信心太强了,但是我还想说服他,至少我要使他知道他的错误。我又说:

“你是来治病的。你不相信大夫,为什么又让他看你的病?’”

“我想再换个医院,”他说。

我不再跟他说话。我心想:你已经换过一个医院了,还想换几个呢?

下午两点到三点钟之间第二床出院了。他的太太果然来接他。她是一个苍白脸的女人,年纪不到三十,脑后垂着两根细长的辫上,穿一件淡青色旗袍。她很会应酬。她温和地跟第十二床讲了几句话,又向汪小姐说了感谢的话,然后拿着丈夫的一个包袱,一只手还扶着他,两个人慢慢地走出了第四病室。他们夫妇跨出门槛之前,并没有忘记向某几个病人告别。两三个病人带着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他们一走,汪小姐就叫老郑来把第二床的被褥和草垫全拿走了,只剩下一副光光的木板。现在是老郑当班的时候,冲水和倒便壶的事已经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