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六 方与圆(第6/11页)

“用别人的名字叫你不奇怪吗?”我问她。

“啊,现在感觉就像我自己的名字一样,”她说。“在厂里我是陈华。当有人喊蒋海燕,我得想一下才能反应过来,这就是我。”

她的主动性很强。她已经上过一个电脑班,还在宿舍的走廊里锻炼,保持身材。她随身带一本英语短语口袋书,以便在业余时间学习——很高兴认识你。好久没见,久违久违。我们吃完饭告别的时候,她回到宿舍看一本从厂里图书室借来的关于推销的书。她的梦想是在办公室里当一名秘书。

课堂上从来不谈道德这件事。学生们学习办公室的世界如何运转,并运用学到的知识一路说谎,骗到她们本不胜任的工作。如果这种诡计有用——事实也常常如此——事后无法避免的是给以前的老师慌慌张张地打电话:我现在该怎么办?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和邓老师一起坐出租车去拜访一些学校,他的电话响了。

“你好吗?”他说。“生产力协调吗?好的。比如说一个工厂有三个生产区,每个生产区每个月能造一万台电视机。这就是生产能力。如果其中一个生产区已经满负荷,但还需要赶订单,那么它可以和另一个生产区协调,借用一些生产能力。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挂掉电话之后,他告诉我一个以前的学生刚刚找到工作,但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干,也不想把自己的无知暴露给同事。“我有些学生一两年后还在给我打电话要建议,”他说。老师不会直白地告诉学生们不需要诚实;这就是生活的现实。我和邓老师比较熟之后,问了他这个问题。

“找工作面试的时候,”我说,“女孩们经常被问起她们有没有经验,她们说有,但事实上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话题,邓老师倒毫不避讳。“是的,然后下一个问题是,‘你之前做过什么工作?’我们教给她们工厂的细节,这样她们就能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回答了。”

“但是她们在说谎,”我说。

“是的。”

“要是她们不想说谎呢?”

“这取决于她们自己,”邓老师说。“但是太老实的人会被社会淘汰。”后来我从他的学生,而不是邓老师那里了解到,智通学校贩卖假文凭。每张文凭外套一个软皮塑料壳,就像一些姑娘随身带的廉价相册一样。一张伪造的大专文凭要花六十块,而中专文凭的价格大概是一半。正规教育在东莞不受重视,但是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它有多么一文不值。

6月初的一个夜晚,陈英穿了一条黄色长裙和一件相配的上衣来到班上。她就是在第一场咨询会上发言的女孩;在此之前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穿牛仔裤和运动鞋。今天这身行头是在宣告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辞掉了厂里的工作,每周有三天去人才市场,希望找到一份文员或者销售助理的工作。“就像邓老师说的,没有必要紧张,”她告诉我。“事实上,我挺喜欢参加面试的。”之后的一次课,陈英穿得更刻意:半透明的浅黄绿色蕾丝边的纱裙,白色长筒袜,高跟鞋。上课前,我看到另一个班上的女孩走到陈英面前自我介绍。陈英站起来和她握手,两个人聊了一会儿。

我从没见过打工者这样同陌生人握手,说话。甚至城里人也无法做得如此挥洒自如。中国人不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如果有人不是他们已知世界——家庭、同学或同事——的一员,那么通常的反应就是不去睬他。我北京的朋友们在聚会上简直无可救药——只要他们认识谁,就一直跟谁待在一起,像是一个飞行编队里的飞机,牢牢锁定他们知道的唯一位置。

白领班强迫学生从小团体中挣脱出去。在期中,每个人都必须做一次自我介绍。演讲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开始:我和你们一样。对于一个开讲自己故事的人来说,这有点搞笑,甚至不太真实。但也许只有先确定自己是这个团体的一员,一个年轻女孩才能获得离开这个团体的勇气。当陈英那天站起来和陌生人握手,她让我最先想到的,是美国人。

学生们终于解除了对于公开表达的恐惧,开始抢着回答问题。她们主动和老师打招呼,跟我说话。大家喧闹而健谈,彼此都是朋友。但是该要脱离这个群体的时间也快到了。现在女孩们互相打招呼的时候,第一个问题是:“你去过人才市场了吗?”去过的人讲述她们在那里的经历,就好像刚从遥远的异国他乡游历归来,那里的人们冷酷无情,盘问不休:

她问我,“如果你试着推销给客户,但是那个人拒绝了,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碰到这种事情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