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六 方与圆(第5/11页)

我旁听了一个学期的白领班,意识到我正在目睹中国教育的秘密革命。被传统学校系统抛弃的人获得了第二次机会。这个世界工厂也在塑造着人。没有分数,没有考试,其实一切本该如此。教室外的世界才是考试;生活才是考试。

从衣着颜色开始,白领班的女孩们一路学习如何打手势,如何站立,坐正,交叉双腿,走路,拿文件,如何蹲下捡起掉在办公室地板上的东西。女性坐下的时候应该只占椅子的三分之一到一半。以自然、不做作的姿态使用手势。5月初,付老师用了一整节课讲解吃饭,喝酒,以及赴宴的礼节。在黑板上,他写下吃自助餐的规矩。

1.排队取食。

2.按顺序取食。

3.每次少取,多次取食。

4.每次只取少数几样,避免食物混杂。

5.不要打包回家。

在中国,喝酒占到工作场合应酬的一大部分,尽管无情的灌酒把本是乐趣的事情变成可怕的责任。付老师对酒精消费的指导细致入微又不留情面。在他看来,喝酒就是工作。

碰杯敬酒的次序应该和你握手的次序相同。你必须从最重要或是最年长的人开始,依次往下敬酒。

千万别喝醉。

在中国为了交际,你必须学会如何喝酒,就像男人应该学会抽烟。

如果你对酒精过敏,去宴会之前,得先吃点东西或者吃药。

然后付老师转到西餐礼节。他在黑板上写道:

开胃菜→面包→汤→主食→甜点→水果→热饮

“我从网上查到这些信息,”他说,“不过我从来没有吃过西餐。但是今天我们很荣幸有一位在美国长大的张记者。”他朝我示意。我站起来走到教室前面。走进房间,要像它是你的地盘。

我告诉全班同学应该在哪道顺序点一杯酒。我解释说有时候你不会既吃开胃菜,又喝汤。我说看起来好像要吃很多,这也是不少美国人超重的原因。学生们把所有这些都记了下来。

“有人要提问吗?”

付老师举手。“我一直不明白,开胃菜是什么东西?”

我解释说是不同种类的沙拉和海鲜。

付老师再次举手,请我解释使用刀叉的顺序。在黑板上,我画了一个摆桌的示意图。我解释汤匙和甜点匙有何不同,沙拉用的叉子和主食用的叉子如何区别。我描述怎样切割牛排,必须要左手用叉右手拿刀,然后在切好的最后一刻把叉子换到右手。“听起来很复杂吗?”我问全班。

“是的!”

“如果你不知道该怎样做,”我说,“看看旁边的人,就照着他们做。”

“如果你做错了,”我差一点就说,“也没有关系。”好在我及时制止了自己。成功的关键是正确的举止——这是整个课程的核心。随心所欲这种做派,是属于美国人的。那天的课以练习劝酒而告终。“如果你的经理有点醉了,你得接过他的班,”付老师说,严肃的口吻仿佛在说情况紧急之下,需要你迫降一架波音747似的。他又重温了一遍划拳和猜拳的规矩,然后他让学生分成几个小组来练习。

学期过了两周,一个女孩来到教室后面我坐的地方。我从没有见过她在课上发言,她介绍自己的时候害羞得脸红。我有种感觉,自己成为了某人自我提升计划的一部分。

她名叫蒋海燕。脸蛋宽而漂亮,表情轻柔,五官线条柔软不分明,染成赭色的头发扎成一条马尾辫。她十六岁,在伟易达的流水线上工作,因为她的父母没有钱再供她和她哥哥同时上学。“我觉得我和哥哥两个人,打工的话我更容易生存下来,因为他很近视,”我们见面不久后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跟我说。“所以我骗我爸妈,跟他们说我不想再上学了。”她的哥哥现在上大学,学设计。

她这种儒家自我牺牲行为背后,掩藏着希望成功的强烈企图。通过一个在伟易达工作的表姐,蒋海燕找到在流水线上组装无绳电话的活儿。培训的第三天,老板要找一个自愿在生产部工作的人。蒋海燕不知道生产部是干什么的,但是她大胆地举手,心想这应该比乏味的流水线工作要强一点。在生产部,她对老板谎称她在东莞另一家厂里做过文员。

“你做过多久文员?”老板问。

“一年,”蒋海燕说。

“那你为什么跑到这个厂里来做普通工人?”老板盘问她。

压力激发了她的口才。“我想在这个行业发展自己,”蒋海燕回答说。老板分配她去检查成品;一个月后,她被调到仓库,用电脑记录工厂材料。她的故事跟我听过的所有出来打工的故事一样:通过大胆的自我表达和说谎,她升职了。

因为当时她才十六岁,蒋海燕进厂时用的是借来的身份证。“在厂里大家都叫我陈华,”她说。“只有我的表姐和两个好朋友知道我叫蒋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