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四 人才市场(第5/8页)

敏跟我们谈她的新工作。“我站在路边说服别人到我们厂里来工作。”

“你跟他们说什么呢?”我问。

“我跟他们说,‘你们也许会觉得别的厂看起来更好。但是每个厂都有你看不到的问题。留在这儿,稳定下来不是更好吗?存点钱,有些经验,然后再决定你想做什么’。”这话好耳熟;这是她爸妈跟她说过的话。

“但是这和你做的正好相反啊,”我说。

“没错。”她点头微笑。“这和我的想法背道而驰。”

“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这么夸张地说话!”黄娇娥说。

“这是我的职责,”敏为自己辩护。“你如果在我这位置也会这样做。”虽然两人互相调笑,对话也渐渐流露出尖刻的调子。这两个姑娘曾经是朋友,是平等的。但现在敏在办公室工作,地位比黄娇娥这样的流水线工人高得多。

敏到隔壁的摊子上给我买面条。“如果不是因为敏,我不会到这里来,”敏离开后,黄娇娥坦陈。两天前她来厂里看过,但不喜欢这里的条件。本来她昨天就要搬过来的,但她有点犹豫。今天她终于离开了以前的工厂,也没有找人要工厂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跳槽有很多方式。工人可以向老板辞职,获准离开,并拿回工厂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也可以暂时离职,能保证回来后恢复原来的职位。一些要走的工人会跟老板谈判,要回他们被扣下的一部分工资。但是没有比“狂离”更糟糕的了,而黄娇娥就是这样。

我问她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看吧,”她说。“我在考验他们,他们也在考验我。”

敏回到我们这一桌。“如果你干得好,会升上去的。”她补充道,仍然以辩护的口吻。“我们的工资也不高,一个月八百块。如果你加班的话,可能赚得比我多。”

“但是我会累死的!”黄娇娥说。

“累也有不同的累法,”敏说。“我现在的工作,就是身心俱疲。”她正在这个世界里向上移动。她的新工作包括给访客端茶倒水,她还上了一个为工厂经理开办的英语课,每周一次。“你知道Pardon是什么意思吗?”敏问黄娇娥。当她的朋友说知道的时候,敏看起来有点失望。

敏还有别的新闻,直到黄娇娥反复怂恿她才开口。一个男生从家里出来到东莞,找了一份流水线的活儿。他和敏读中学的时候谈过一段恋爱,但她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上个星期,他来看敏了。

“我们之间还有感觉,”她宣称。接着,突然之间——“但是他很矮,只有一米六五。”她详细介绍,“他抽烟,喝酒,打架。他家里条件不好。他有个后妈。”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也不想知道。最后我们还是得靠自己。”

之前两个人一起过了一天。午饭的时候敏给这位前男友倒茶,而他盯着挂在敏脑袋上面的电视机。中国的廉价餐馆里,总会有一个音量调到最大的电视机,老板和伙计的眼神总是粘在屏幕上面。

“为什么不聊聊?”敏戳了一下他。“你为什么一直看电视?”

他走了之后,敏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你觉得我们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有压力,他回信说。我的心情很复杂。

昨天晚上他们通过电话。敏直奔要害。“你觉得我们有未来吗?”

他跟她说,需要三天时间来考虑。

“所以我两天后就会有答案了,”她说。“他说什么我都可以。”以这个学厨师的男孩为中心,她已经开始编织梦想了。“我们可以回家开个小餐馆,”她说。“这打工没有前途的。”

“你想结婚吗?”我问她。整段对话让我吃惊。

“不是那么回事,”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十八岁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他对我不认真,我要他现在就告诉我。”

最后,对于敏来说尘埃落定。三天后的早上七点,她收到一个短信:我在厂门口。她不信,跑下楼去看个究竟。是她的前男友,下了夜班,坐巴士到她的厂。敏要上班,所以这个男孩子在外面等,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中午。他们俩一起吃午饭,然后他走了,敏回去上班。

“他有没有说你们还有未来?”我问。

“他没说,”敏说。“但是因为他来了,我就知道了。”

她最近坐巴士——两小时的车程——去跟他共度整个下午。“他不高,不帅,没钱,工作不好,”敏说。

我在等她宣告这些缺点之后说点什么。

“但是你喜欢他,”最后我说。

敏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笑了。

现在这个男孩要离开东莞,因为他爸爸要他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工作。敏还没来得及找到一个稳定的未来,这个男孩就消失了,但她没有心烦意乱。“我们会用手机保持联系,”她说。她也没有原地踏步。那个月底,老板批准她离职,还给她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敏又去了人才市场。她在原来厂里的人力资源部刚好做满二十四天,凭这个她能建立起新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