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四 人才市场(第6/8页)

在这个无情的城市,东莞的人才市场是最冰冷坚硬的一个地方。花十块钱,每个人都能进去,在里面的公司摊位前参加几百个招聘职位的面试。但进去需要勇气——要跟陌生人说话,推销自己,还得面对四周每个人都听到自己被拒绝时的尴尬。敏讨厌人才市场,因为它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取代”。职位列表把人降格成一个个条件,这些必要条件很少超过二十个词:

前台。声音甜美。貌美气质佳。会Office软件,说粤语。

车工。18—22岁,男,有外企经验。不近视。皮肤不敏感。

销售员。吃苦耐劳。男女农村户口皆可。非独生子女。

忙碌的周六,东莞最大的招聘会能吸引七千人。九十点钟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挤成一团水泄不通,谁都动不了。偶尔,一小团人会冲出重围蜂拥到某个摊位前,也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这里的工作比别的更诱人。最受欢迎的摊位前摆着喷绘的海报,通常上面印有长长一溜没有窗户的大楼,周围是水泥景观。简陋的摊位只有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拿着写字夹板。整个人才市场有一个街区那么大,填满了一座四层楼的房子,这里过去有一家卡拉OK厅和一个保龄球馆。看起来,买卖人的未来比娱乐业还挣钱。

秘书。18到25岁。身高155或以上。五官端正。

保安。20到26岁。身高172或以上。

歧视是通行的规则。老板喜欢他们的文员是女的,貌美,单身,同时对某些特定技术工作的招聘只考虑男性。一家工厂可能会封杀河南人;另一家厂可能会拒绝聘用安徽人。有时候一个应聘者的全家都要通过严格审查,因为有兄弟姐妹的人肯定比独生子女更能吃苦耐劳。要是你身高低于一米六,保证在人才市场铩羽而归。

中国人对身高的迷恋无处不在。这个国家对营养不良甚至饥荒有着鲜活的记忆,身高标志着殷实,也有划分阶级的功能:在任何一个建筑工地上,造房子的农民工都要比那些住房子的城里人矮一个头。在西方,体力劳动者的身形可能比他们的白领同胞要大一些,但是在中国恰恰相反——受过教育的人确实要低下头来看那些更低阶层的人。对女性来说,最光鲜的行业往往紧扣着对身高的要求。“如果我再高十厘米,”有一次一个美发店里工作的姑娘跟我说,“我就能去卖小汽车。”

年老是另一种劣势——在人才市场,一旦超过三十五岁就表示年纪太大,这是大多数职位的年龄上限。“三十五岁以上的人思维和动力都不如年轻人,”人才市场运营公司开办的推广报纸上,一个工厂经理这样说。报纸还这样建议三十五岁以上的人群:“别总谈论你过去的经验。你必须有从零开始的心态。”自相矛盾的是,年龄限制也是向上流动地位提升的证据。在一个做床头板的公司摊位上,职位列表和目标年龄看起来就是职业晋升的时间表。

成本会计:25岁

市场部经理:30岁

生产副经理:35岁

最普遍的职位空缺是文员,前台,销售员,保安和厨师;模具设计和机修也很抢手。一家公司在找“具备操作日本三菱和富士通机器技能”的人。职位头衔详细具体,有时也不知所云:图样分组工。贴花工。压力容器电焊工。在这里,现代中国的工业力量分散成各种碎片,而这些碎片就是人。

人才市场的面试简短而诚实得不留情面。招聘者不会假装这是你写信回家报喜的好工作;应聘者也会毫无顾虑地承认他们的无知。难得有面试时间超过五分钟。录取常常是当场敲定的,没有人会去查应聘人的背景或推荐信。

在恒丰模具厂的招聘摊位,一个年轻女人坐了下来。

“我们的工资不高,”招聘员立刻说。然后:“你会用电脑吗?”

“会,我在学校里学过电脑。”

“好吧,我们这儿薪水只有六百块。”

另一个摊位,另一个女人:“你会做什么?”

“我跟客户保持联系,多半通过电子邮件,如果他们来办公室,我可以接待。如果是技术性的活儿,我什么都不懂。”

你会做什么?在找工作需要大学文凭,需要花钱,需要有关系的中国大多数城市,这种问题很少见。在东莞的人才市场,你从来不会听到:你上什么学校?你认识谁?或者至少问一句:你是本地的吗?问题总是:你会做什么?你会电脑吗?你会英语吗?职位列表通常手写在预先印好的卡片上,按照标准表已有格式列出资质要求。在户口一栏的旁边,雇主通常会写上他们要招聘职位的性别,而在职位的旁边,公司会写上身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