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四 人才市场(第3/8页)

蓝蓝的夜色里,敏和我站在她工厂的大门外。她的一个电工朋友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等他换衣服。一个穿迷彩裤、长相不错的保安——身高一米七或以上,会打篮球者优先——从我们身旁走过,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抛给敏一串之前拜托他代为保管的钥匙。星期天外出的工人渐渐回到厂里。敏跟一个年轻女人打招呼,对方闪进黑影中粗着嗓子喊:“我饿死了。”她直接进了工厂,没有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女人的无礼让敏很意外。她跟我说,那个女人最近想吃中药流产,但是没用。敏跟她一起去医院做了手术。“有些人我会假装跟她关系很好,但其实我们不是朋友,”敏说。

一个戴眼镜,挺着啤酒肚,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经过我们旁边。“是你没关办公室的门吧?”他问。

“我一天都在外面,”敏反驳道。

那是敏的老板。她恨他。“他很自大,”她说。“厂里没一个人喜欢他。”几分钟后,她的老板又经过我们,这次是要出去。他瞪了敏一眼。敏立场坚定地瞪回去。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明天他会问我你是谁,”敏说。“我知道他会问,我告诉他你是个朋友,就是了。”私底下她叫他刘老头。

厂门口的这十分钟里,我仿佛看到了敏的整个世界:和保安轻松自如的友情,年轻女人的冷漠和她失败的堕胎,老板无端的专横。还有她立场坚定,对老板寸步不让。

敏的电工朋友出现了——他的手臂肌肉发达,宽脸,笑容羞涩——然后我们去一个街边馆子吃烤牛肉,红烧鱼,喝啤酒。漫长的一天即将过去,敏的不满一下倾泻了出来。“我以前那个厂,有一次我哭了半个小时,朋友想安慰我都不能,”她说。“我来这个厂,哭过两次,都没人知道。”

那个电工看着他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

敏的怒气转到下午和我们一起去公园的两个朋友身上。“我们的关系并不好,只不过假装是朋友,”她说。“胖一点的那个?她只关心找男朋友。发了工资也不寄钱回家。她会帮男朋友付手机费,或者请男生出去吃饭。她长得也不好看!另一个,有过男朋友,但是发现他有外遇,就跟他分手了。那个男的给了她一块手表,她还是戴着。”

“你看到没有,她们领这工资多不高兴?她们都在想:我干得这么辛苦,就拿这么一点儿?每天在工厂里打工真是辛苦。”

然后,她冲着我来了。“你不可能知道这种感觉,”她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前不久还想得到的东西,敏现在却已经厌倦。当她意识到自己是里面地位最低的一个时,加入办公室的兴奋感很快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把工作丢给新来的、最年轻的同事,而她唯一的盟友也不见了:她来办公室两个星期之后,招她进来的那个好心男人为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回北京了。现在只剩下敏孤军奋战,学习白领世界复杂的办公室政治。她的新老板,那个啤酒肚男人,前一年因为包二奶被工厂开除——因为没有人尊敬他,敏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她的同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看她出丑:她一进屋就没人继续说话,没有人帮她上手新工作。她发现别人常常话里有话,而她也必须学会听懂弦外之音。“在办公室,他们可能对你非常友好,但会在背后说你,”敏告诉我。“在厂里你一个朋友都交不到。”

而阶级上的越线也让她更加孤独。论年龄和背景,流水线上的工人和她最相近,但她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了。办公室的同事年纪更大,许多已经结了婚,和她毫无共同点。宿舍一到周末,就空了,因为其他人会出去看男朋友或老公。敏假装不在乎,也从来不让别人看到她哭。

4月,敏以前的老板从北京打电话来要给她一份活。他现在做组装电脑的生意,需要找个人来看店。他三十多岁,上过清华大学,也是东莞唯一向她表示过善意的成年人:这就是敏所知道的一切。她决定去北京。

她打电话给深圳的姐姐。

“你去干什么?”她姐姐问。

“看店,”敏说。

“工资多少?”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比这里好。”

“你相信他吗?”

“相信。”

“小心点。”

敏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她的计划:

不管怎样我决定要去北京,给自己一个机会。我会把握好这种“大哥”和“小妹”的关系。但是终于熟悉了这里的工作,我舍不得走……

快乐无法让一个人成长。快乐让人浅薄。只有吃苦才能使我们成长,改变,并且更懂得生活。

但是在这个无所依靠的地方,敏的情绪更容易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觉得到北京去投奔老板不妥当。他是个男的,又不是家里人,让她不信任他。结果她还是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