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四 人才市场(第7/8页)

不是每个来人才市场的人都敢进去。走道上巨大的电子招聘栏前挤满了一大群人,就好像命中注定只能目视荣华富贵的应许之地却永远不会进去。招聘栏上的列表好像股票价格一样,不停地向上滚动,一大群人目不转睛,看得入迷。

敏第二次去人才市场,心里完全清楚她应该怎样做。她定高了目标,只接触那些人力资源部空缺的公司。“文员的职位很低,所以我不会找那种工作。”敏面试的时候,她询问公司员工的流动情况和公司规模;她要找家小一点的工厂,少一些需要取悦的上级。她婉转回避那些问她为什么离开之前工作的问题。有一些私事,敏说,她不想谈。

这一次,她并不比其他人更诚实。在神兴橡胶工业公司的摊位前,她跟招聘员说她在人力资源部工作过一年。“如果你说的时间短了,”她后来跟我解释,“他们会觉得经验不够。”她被录取了,工资比前一任员工涨了五十块一个月。

敏两天后开始在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上班,这家公司制造手机和电脑键盘的塑胶零件。她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日休息。她这一级的工人四个人住一间房,里面有洗手间和电话。她一个月挣八百,包吃包住——和上个工作一样,如果她做得不错,还有涨工资的机会。

敏的新工作是记录工厂四百名工人的聘用资料、员工表现、惩罚记录以及工资。过去她的部门是管机器的,现在是管人,看起来更适合她。当工人聚集在工厂大门的时候,她会筛选要聘用的人。你有身份证吗?打算在这里做多久?

谢谢,她告诉那些不对她胃口的人,我们现在不招人。

每个月的10号,工厂老板的台湾老婆会来给工人发工资,并且拜佛求福。敏跟着老板娘在工厂里转,去餐厅,去大门,去每一台危险的机器——两个人会求佛祖保佑工人平安,生意兴隆。敏也会悄悄地祈求佛祖保佑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和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奶奶,但这些事她没有跟老板娘提起过。

她对办公室政治也更为应对自如了。刚来不久,顶头上司叫她去办公室。他告诉敏,她这个位置上的前任员工很喜欢多嘴,还犯过错。“你不喜欢多说话,”他观察到了。

“是的,”敏同意。

上司笑了。“但是需要说话的时候,”他说,“就得说。不需要说,就别说。”这就是中国职场的生存秘则,但之前没有人和敏分享过。

对父母,她也更老练了。敏没有告诉他们她辞职了。她先找到一个新工作,寄一千块回家,然后打电话告诉父母辞职的事情。寄回家的钱就预先让他们吃惊到无话可说。“他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敏告诉我。“所以我先做好,再告诉他们。”

她认识的每个人都在不断变化,许多人也在晋升。她在深圳的姐姐被提为行政秘书;她的表哥在广州做经理。以前工厂里的两个朋友分散了。梁容回家了,跟她父母选的一个人结了婚。黄娇娥跳槽到敏之前的工厂,在敏辞职的同一天也离开了,她在东莞另一个厂里找到一份生产文员的工作。敏以前工厂的上司也回东莞了。他从北京回来,在一家台湾插座厂上班,但是敏拒绝和他见面。以前那个厂的工人说,他对敏有兴趣。敏回想他之前发来的短信——你的大哥想你了——判断的确是这么回事。终究,这个唯一对她表示过善意的大人还是无法得到信任。

小工厂也有小工厂的问题,敏也渐渐发现了。工作场所杂乱无章,她的职责也不明确;敏紧赶慢赶才能做完所有扔给她的活儿。她的新上司,和以前那个一样,缺乏安全感,等级观念很强。敏发现许多中国男人都有这个缺点。敏没有凡事都向他汇报,他就很不高兴。敏和保安关系好,他也会不高兴。而他的反应就是面试敏这个职位的新候选人——同事,对手——而不告诉她。她是从办公室前台那里听到的。

2004年8月,来这里两个月之后,敏领了工资就走了,跟谁也没说。一个之前的同事进了深圳的一家厂,请敏跟他一起过去工作,她决定去。她在工厂附近的一家旅馆过夜。睡着的时候,一个人撬了她的门。小偷拿走了九百块钱和她的手机,这是她唯一保存东莞所认识的所有人号码的地方:介绍她新工作的前同事,出来后交到的朋友,和已经回老家的男朋友。

手机是农民工买的第一样大件。如果没有电话,和朋友保持联系或是找个新工作都几乎不可能。工厂间往来的信件经常遗失,往工人宿舍打电话——可能是一百多人共用一个走道里的电话——非常困难。在工厂里,办公室的电话通常会被设定成无法拨打外线电话,或者接通几分钟后自动断掉。无论如何,大家如此频繁地跳槽,宿舍和办公室的电话很快就过时了。在这个永远都在变动的世界里,手机就是磁北,是把一个人固定在一个地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