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9/13页)

“从第二次冲突发生过之后,我胸中那股绝望的激情高涨起来。我头脑发热,眼珠充血,像笼子里的一匹狼一样在家里踱来踱去,发出凄厉的嗥叫声。叫累了,我就坐下来想心事,一想到邻居家那个混小子的言论,就不由得怒火攻心。这些人,和我是绝对不可能有共同语言了,我心中的一汪柔情,我的无私的爱,全遭到他们恶狠狠的践踏。人在世上是多么的孤独,理想之光要想穿透黑暗是多么艰难。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悲哀,也更加深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我与可敬的女士生死攸关地联系在一起了。我愿为她赴汤蹈火,一种献身的狂热,一种宗教的虔诚主宰了我。我预感自己会做出一番辉煌的壮举来,那壮举是什么,到时自会显现。我每天都呆在家中不再出门,细细聆听。我有一种理由认为可敬的女士一定将出现在我家里。万一她冷不防就来了,我倒刚好不在,那可是要终生痛悔的,我必得要以百倍的耐心和千倍的信心等待,预备着衣冠楚楚地、精神饱满地与她会面。在她来到后,让她坐进我唯一的那张有狗皮垫子的椅子里,我自己倒要一直站立,以显出英姿焕发,给她留下一个磨灭不掉的印象。我绝不能掉以轻心去睡觉,因为她也有可能半夜到来,这是一个关键的关键。我就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从窗子上吊下来一根绳子,挽一个结,将自己的脖子套进去,万一打瞌睡,绳子将使我清醒。我还在地板上钉了许多竹签,夜间踱步时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竹签,稍一疏忽就要在身上扎出窟窿来,这些主意行之都有奇效,我的情绪一直保持着极度的高昂。我的每一天都是在风声鹤唳中度过,有种高度的充实感。门外的脚步一响,我立刻正襟危坐,心里怦怦直跳,眼睛不去望门窗,却望着天花板,直至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仍保持此种姿势,久久不能自拔。又因母亲不断拿吃饭睡觉之类的俗事亵渎我的情绪,我往往跳起来正颜厉色地警告她:如此下去,我将以一死来表明心迹。以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崇高意境,她只有对我刮目相看,才能稍加理解,难道她没看见我扔掉了所有的香水瓶吗?我新近购置了一只马桶,打算从此不上公共厕所,为什么她对此不闻不问呢?你们问到开端吗?瞧,这就是,一个多么冗长的开端,它几乎造就了一段历史,我不认为这种事会有什么结束,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于期待中静静消失,只有那道永恒不息的光芒在前头照耀,一个新型人物脱颖而出。决定这一切的便是那个豪猪的梦,它扎进了一口深潭,水杉一棵棵在潭边倒下。从那天起,我与可敬的女士共同创造了历史。但那公共厕所里的喧闹是多么刺耳哟!小伙子们又在洒香水了吗?”

笔者的口述

“笔者心里通明透亮,知道我们要搞清的,是关于X女士与Q男士的奸情是如何开端的这回事。各人心里都急巴巴的,怀着固执的主观偏见,互不相让,但心底又急切盼望着有一个所谓公正的、统一的标准答案,以便我们心安理得地来休息我们那运转过多的、疲乏不堪的大脑,这当然都是一些天真无邪的幻想。这种问题看似极其简单,实则远非如此。在我们五香街,凡出现这一类问题,那答案总是层出不穷,繁杂得要命的。在我们这些极具个性的百姓的眼中,一个人看见的是野猪,另一个人看见的也许是一只鸽子,第三个人看见的则可能是一把扫帚,我们只有抱着尊重个性,尊重事实的态度,对每一个答案都加以全盘的肯定,才能闯过激流险滩,到达那光辉的彼岸。若要钻牛角尖,纠缠于其中的个别关系,脑筋僵化,便会不知不觉地越搞越糊涂,最后沉沦到那黑暗的底里。胸襟的坦荡是人类的最高贵的品质,在我们这个繁杂纷纭的世界里,多少无法解开的死结,多少令人眩惑的疑团都在这种博大的、兼容并蓄的胸怀中得到化除。提起开端,也许这种事就没有一种固定的开端,它是这样的特殊,有刺激,有色彩,令人深思遐想不已。所以我们说它在各位眼中迅速地演化成一些特定的、与各位切身利益直接相关的镜头,并穿针引线,编成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百姓在这条十里长街上本来就是相互依存、息息相关的。我们外表冷漠,表情僵化,一举一动似乎透出自发的散漫,内心却极其热烈,极其多情而又博爱。一个人的事即是每一个他人的事,我们每天思考着、感受着的,都是他人所发生的大事情。我们制定的行动目标,就是以这些事为依据的。我们每个人看似狭隘,目光短浅,成天沉醉于个人的小世界,实际上我们都是有远大理想的志同道合者。我们的小世界就是外面大世界的缩影,个人的追求也即集体的共同追求,不但不相悖,反而相辅相成,所谓‘条条大路通天堂’,‘在彩虹中升华’。我们这地方,只要发生一件大事,立刻就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千把个绝然不同的极具个人色彩的镜头出现了,独立不倚,互相反对地共存着。也有的时候阵容大乱,达成某种可笑的暂时统一,但很快又自行瓦解,各人一条径,继续走极端,执著于自己的看法,各人的个性都在那种看法里得到充分的表演和发挥,每个人在表演时皆是一位上帝。我们诚恳而又高尚,充满激情和一片真诚,开垦出一片片陌生又美丽的新天地,欣喜若狂于自身的功绩。现实在我们的世界里得以生动的再现了,变化无常的规律也循着我们思维的规律驯服了,这一片片新天地真是使人流连忘返。这里有四季疯长的藤萝和大树,叫声古怪的百鸟,有波澜壮阔的大海,也有咆哮不息的瀑布……在这一切的后面,永恒的生命的灵光照耀着。一切诗歌的灵感皆源于此,这艺术的永恒题材。当夏日炎炎,我们睁开蒙眬的醉眼仰望高空时,那无处不在的呼唤,那窃窃的低语便出现了,雁群的队形便紊乱,日头便发紫,我们的肉体庄严地躁动,灵动的大脑感受着诗的极致。这一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只不过是千百年来就有的古老把戏的重复。理智地看待,它或许是平凡得很,甚至有点儿乏味的事情,因而它也可能是不存在的。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怎么样,而是它在百姓头脑中的巧妙再现,那种勃发的、瑰丽的创造,那种无羁无绊、天马行空式的想象,那种对于博大精深的底蕴的开掘,那种细致入微、咬住不放的感知风度,便是这一切,构成了我们这个大千世界的丰富宝藏。也许有一天我们将衰老,但这生命之树上所结出的奇异果实将永远标志着我们那狂放奔突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