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10/13页)

“说起来,X女士与Q男士,在我们这十里长街上,确实算得两个不协调、怪味的人物。我们不想承认这一点。这一承认,就好像我们的生活是以他们为中心,好像我们的历史是他们创造的一般。这当然是瞎扯,何况是什么样的两个人?一个像天外来客般降落下来,便扎根于泥土,再也不打算移动,另一个则是蒙面的隐形人,连相貌都只存在于猜测之中,要说他是无头人或蛇面人身都是完全可以的。本来对于与我们关系不大的这两个人物,我们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视,关切的,一开头我们的想法是:让他们去自生自灭好了,他们活不了多久的。药店老懵也算定他俩将在五年之后变为两只穿山甲,从五香街‘穿墙而出’,那时霞光四射,天下和平。于是我们照旧按部就班地过日子,每天整理我们那些尘封的影集,更换、悬挂大幅彩色照片,组织各种大型与中型的合影,制定有关马路维护、乘凉地域界限的规定。我们紧张而忙碌,似乎就要将这两个家伙忘却,我们陶醉于我们的英雄主义,只管把眼光看着那连绵起伏的远方山峦。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讲话中避免提到这两个人,有意地用‘H’和‘L’来代替这两个人的姓氏,还差一点就习惯起来,好像他俩已从这街上消失了,我们所提到的,是两个新人物,远比X和Q更值得注意的人物。X与Q?谁也想不起来他们是谁,我们这里只有‘H’和‘L’,这两个人才是活生生的,使我们兴致盎然的一对男女呀,他俩有特点!但是不管你假装不去注意也好,调换称呼也好,这两个卑微的家伙,自始至终在暗地里制造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骚响,还终于发展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开端’的地步,使得每一个五香街人魂不守舍,一天到晚东走走,西探探,什么事业全干不成了。每个人患着这严重的心病,又不能暴露自己已病得多么严重(那是要损伤斗志的),只能含蓄地相互诉说,哀哀地抱怨。例如:

“这‘H’和‘L’,应该受到一种新法律的制裁,我们现有的法律不幸很不健全,对那些虽没抓到真凭实据,但在理论上可以肯定的犯罪没有一个规定。有人明明钻了空子去了,想一想吧,居然开端了,这一开端,就把我本人的业余文化生活全毁了,我可没有患过什么阳痿,这只是一种心理反应。

“我动不动就幻想这‘H’和‘L’已经化成了两只‘蚊子’,嗡嗡地在高空消失得无影无踪,桃花李花,歌舞升平,人间生活多么美好之类,我是不是过于醉生梦死了呢?昨天我无意中伸出手掌,发现大拇指已经麻痹了好久了。

“性的问题现在是有必要作为一种科学的问题摆到桌面上来谈了。那两个人,不就正是利用了我们过分严肃的态度,我们那种贞洁的羞耻心,乘虚而入,开始他们的挑战的吗?我们必须医治好我们的植物神经紊乱症,大胆地亮出我们的观点,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用当众表演来击溃他们的猖狂进攻,表现我们是彻底开放的。

“这种事,也许早就开始了,也许至今并没有一个真的开端,我们自以为的那种清晰其实是被包罗在一片模糊之中,之所以不迟不早偏在这个时候叫嚷出来,是针对着我们各位的弱点的罢?我的腿,何以会这般软弱无力呢?那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诉说:‘两只耳朵,三条腿,两只耳朵,三条腿……’

“发出这一系列的议论,各人的意愿,本只在对方将这一层薄纸的隔膜捅破,露出那活泼泼的原型来,那对方,也明白他的意图,却老谋深算地甘愿一直含蓄下去。一切的高深奥妙,全是在这含蓄中存在的。谁要不知深浅地喊出个人的偏见来,只会惹得众人侧目。

“笔者一直愿意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对这件事的开端作一个客观的描述。这倒不是说,其他人的生动描述都是非客观的、不正确的信口胡说。笔者只是想作这样一种努力:将各式各样的观点像穿珠子一样串起来,化庞杂纷纭为清晰明了,获得一种静态的观照,就像黄昏日落前对于宇宙的整体把握,或者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水落石出’也行。笔者坐在家中闭上眼作这种全方位的思考时,每每被一些不招自来的群众无理地打断,这些人都很感情冲动。他们挥舞着棍棒,抽去笔者所坐的椅子,威逼笔者在写故事的时候一定要‘实事求是’、‘真诚坦白’,然后七嘴八舌,每人将自己的观点作一番滔滔不绝的阐述,各人说各人的,观点中包含着高度的历史感和责任感,从出生年月一直论到未来的前途和打算,不断地分析自身的优势和劣势,已有的成绩与不足,而关于X与Q那件事的开端这个本题,各人都是飘飘忽忽,一笔带过,或一笔也不带过,根本就忘了,那本是极微小,极不重要的事嘛。他们到这里来,是要将个人的情怀抒发一番,他们只是为了有一个共同的借口,才提到什么X和Q的,换句话说,是X与Q的事件,引发了他们各自酝酿已久的热情。大家阐述完毕之后,就开始相互攻击。受人宠爱的寡妇说B女士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像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丑女,抱着一种让人肉麻的想入非非。他(Q男士)会用眼瞪你吗?’她气势汹汹地用胳膊肘捣她的肚子,‘你连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大如牛眼的鬼话,我坦白告诉你,他是一个三角小眼的家伙!你连开端的时间都是捏造的。他来的时候是半夜,满街跑着灰色的小猪,一个小流氓在吹口哨,我出门想上公共厕所去,亲眼看见的,当时没有人看见我,我还是忍不住地红脸,我现在一回忆还忍不住红脸。你大白天张口说梦话,告诉我们他是中午来的,好好的一个开端被你搅得乱昏昏的,这世上的好事,都是被你们这帮利己主义的恶魔弄得乱了规矩,面目全非了。就是有了你们的存在,那两个家伙才能从从容容,成其好事,你们东拉西扯,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完全丧失了最后一点清醒的理智,把所有的人都拖入那种黑暗的深渊,自己还完全蒙在鼓里,以为机智,以为高级。那两个家伙早钻了空子,得了好处去了。我们这代人的优良素质,从今算是断送在你们这帮家伙的手上了。’B女士也不示弱,不断地从脚下使绊子,高叫:‘打倒独裁者!’强调自己‘出生在春季,富于逻辑推理和进取精神’,说那是一个‘有作为的季节’,而寡妇‘并不见得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性感’,‘她只是妒忌罢了’。她说着说着终于一个脚绊使得丰满的寡妇仰翻在地。笔者不得不跳下桌子加以干涉。这时X女士丈夫的好友和老懵打起架来了。老懵用铁丝般的枯手摸索到一张凳子,哆哆嗦嗦地高举过头,猛力往下一砸,刚好砸在自己脚上,那位好友一听见骨头的碎裂声眼珠就发了绿。他扔下老懵,匆匆地走过来凑在笔者的耳边说:‘开端的日子便是我新生的日子,谁也别想抹煞,我是在地狱中悟出这个真理的,多少苦难!我是怎么过来的?现实不是残酷得令人发指吗?一切都在证实我的预见,理想正在实现。’后来这两人忽又讨价还价起来,老懵说自己‘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那妇人是个吸血鬼,是他们夫妇合谋陷害他,他正打算‘远离’,只不过这之前他应该‘让给他一间房子’,这才算是‘公平合理’,要是得不到房子,他决不远离,反而要在他们家‘待一辈子’。好友说,对于他来说,‘金钱如粪土’,他早成了游方僧一类的人啦,没有什么诱惑能把他再一次拉下水啦,假如他觊觎那房子,尽管和他老婆去争好了,这事与他沾不上边,现在他心里只装着一件大事,其他的什么都装不下了,一丁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难道他没看见他一直露宿街头,靠乞讨为生?他说着又一把抓住笔者的手,非要他将他心中那件顶顶重要的大事,那个‘良好而辉煌的开端’就地记录下来,为他本人‘作一个历史的见证’。‘我吃了多少苦头呀!’他又强调这一点,‘这一头秀发就如风吹落叶一样掉光了。’他急躁起来就打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笔者安慰他说,他一定要记的,所有的这些,他都要把它们像一串珠子一样串起来。决不遗漏半点,因为这正是他的才能,不过他不能‘就地记录’,这项高级而复杂的工作,必得要在没人打扰的环境里,长时间地独自闭目冥想,酝酿,然后灵感勃发,下笔如滔滔流水,不可遏止。‘我成了你线上的普通珠子么?’好友大不满意了,‘你怎么敢用这种低劣的比喻来形容我?你这阴险的速记员(原来他一直把我看作一个速记员),我不是什么珠子!你和你的同谋才是珠子呢!珠子都不是,只不过是一串臭豆腐。良好的开端,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时老懵也抓住笔者的另一只手嚷嚷起来,要笔者一定‘凭良心’,将房子问题作一个历史性的记载,不要因为某种压力而‘丧失立场’,要知道他的腿骨已经断了,这可是为捍卫真理作出的牺牲。笔者被这两个横蛮的人一左一右扯着推着,几乎要撕裂成两半。他们还在笔者肋下搔痒痒,使得笔者不住口地傻笑。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寡妇又冲上来当胸一拳,笔者随即倒下不省人事,那一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走散了。笔者从昏晕之中苏醒过来,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撑着满是伤痛的病体来继续工作,一看椅子没有了。他仔细一回忆,记起老懵砸过他的椅子,也许他是假装砸了自己的脚,随即将椅子扔出门外,然后来个顺手牵羊的?反正椅子是没有了,那么就只好席地而坐了。笔者将笔记本放在床上,人坐在地板上,开始奋笔疾书,日以继夜地劳作。大部分正直的群众对于笔者的工作是赞赏肯定的,他们每天晚上拿走笔者写好的手稿,然后在大礼堂开会讨论,对文章加以详细的诠释,联系自身,反复对照,用开阔乐观的胸襟衡量文章中的所有观点,还提出一些建议,如在每一页附上精致的照片出版等等。然而也有个别的人,笔者的这种辛勤劳动不但没有得到他们的好评,反而遭到破坏。他们日日来打扰,提出蛮不讲理的要求,甚至耀武扬威,拿走房间里的摆设,将墨水泼在已写好的文字上面等等,流氓伎俩,防不胜防。笔者有一段文章的原文是:‘……在芳香弥漫,云朵如花的清晨,一股让人心旌摇曳的青草味儿从遥遥上空流入古老的十里长街,每个正直善良的居民皆从梦中接受了这醉人的春之气息,人人面如桃花,热力喷发。一个黑影出现了,直奔本街居民X女士家的小门,那急促的叩门声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正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后来这一段精彩的文字(充分表现了笔者的文字功力)不得不删去,不然笔者性命难保。笔者正在书写此段文字的当儿,冲进来几名母夜叉,当即死皮赖脸地凑近来观看,大呼小叫,又用粗糙油腻的鬓发不断地往笔者脸上擦来擦去,搞得笔者无法进行工作,而后又更加放肆,干脆抢了笔者的笔记本去大声朗读。读完之后怒目圆睁,大发雷霆,说笔者是在歪曲事实,玩弄词藻,此种华而不实的文风若不改变,被篡改的历史若不能恢复本来的面貌,她们活在这世上就没脸再见人,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与笔者拼个你死我活!这段文章中最致命的一句就是‘直奔本街居民X女士家的小门’。请问谁看见他‘直奔’了?有何证据?倒是关于那Q男士的到来这一神秘之举,目前在她们中间至少已有几百种说法,个个有凭有据,并加以历史根源的论证。而笔者,竟完全不顾民众的意愿,一意孤行,一提笔就为所欲为,用一个‘直奔’断然消灭了所有民众的个性,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他坚持用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撰写历史资料的话,他最好是就此收场,免得闹出流血的事件来。要是他保持沉默,不来出这个风头,那么事实终究是事实,人人都信心百倍,谁也不会产生悲观失望情绪,以至怀疑自身存在的价值。而他这样一搞,简直使得她们空无所傍地站到了高空的一根钢丝索上,只要稍一移动,必定坠身毁灭无疑,这种手段真太歹毒了!这样的歪曲现实之作要它做什么?为抢救宝贵的笔记本,笔者只得忍辱负重,当众认罪并删去那段精妙的文字,还向她们保证不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永远的胸怀坦白,永远的尊重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