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7/13页)

“X女士这一次的开端是怎么回事呢?在开端之前,有很长的一段空白。她一直闭门不出,也拒绝别人登门,每日里木木地独立窗前,不论谁与她交谈,她一律面带笑容,视而不见,使人下不了台。那段时间什么事端的迹象也不存在,她似乎下了决心要无声无息地度过一辈子。这种情形把我急坏了。我加倍绝食也好,挨冻也好,这些招数都不起作用了。他们明白地表示这些苦难都与他们无关,只是我个人的一种爱好。霎时间,我的头上笼罩着巨大的空虚。我茫然不知所措,怀疑的魔鬼咬啮着我的心。一夜接一夜,我冒险跑去敲他们小屋的门,我要X女士显出她的真面目,哪怕她兴风作浪,胡作非为,也比这种伪装的姿态要好,因为这关系到三个人的存亡。陷阱就在脚下,我必须使大家醒悟,告诉他们表面的平静后面正是藏着猛兽的利爪,多少人就是因为这种麻木不仁而毁掉了自己。我敲得关节发肿、头发晕,他们睡得沉沉的,一次也没来开门。第二天,我试探地询问X女士:夜间可听到过什么?她瞪我一眼回答说:她才不去听什么呢,尤其是夜间。她现在不但不用眼看什么,也不用耳去听什么了。不管外面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她都是听不到的。她的世界静寂得很,一片广阔的平原,泥土上长着浅浅的小草,一颗骄阳挂在高空,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想用什么响声来骚扰她,那可是打错了主意……反正一派胡言,令人头痛。看来她是决计要甩掉我这个保护人的了。这个轻佻的女人,想想我为她的事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如今可好,看着我一天天瘦下去的面容,她不仅无动于衷,还对人说我‘有怪癖’,她‘一点也不希罕我的保护’,毋宁说她对我的保护是‘厌恶’的,她根本没遇到什么危险,干吗要人来保护?假如我有保护癖,去保护自己的老婆好了。这些话当然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忠言逆耳,谁又不这样呢?要耍态度就去耍吧,我可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会跟女人去计较她们一时的撒娇什么的,她们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任性的,不自觉的,非得要人加以正确的引导,她们才不会走到邪路上去。我也不会因为X女士的一两句话,就放弃我的保护人的身份,辜负朋友的期望,从此变为一个冷冰冰的、丧失了同情心的世故者,庸庸碌碌地活下去,成为我老婆一类的行尸走肉。我看得出来,我的可怜的朋友,现在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的扶助,他就像一个盲童步入了一条死胡同,完全不可能凭自己的能力找到出路。全部的希望皆在我身上,只有我能解救他。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之下,一个英勇的、自力更生似的行动付诸实现了。它闪烁着这样灿烂的、理性和智慧的火星,照亮那漫长黑暗的通道。它是什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它是否与X女士的这个开端直接相关?这一切的秘密恕我作为私有财产长期地保留于我的心底。因为我忍受了无法形容的痛苦之后,应拥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特权,我不想与外人分享,即使是很亲密的人也不行,我一定要好好享受‘独得’的快乐,这种快乐将延续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只要你们具备了我这种超人的毅力,长期忍受熬煎,或许有一天你们也会获得它的。有一点我能够透露给你们的就是:X女士这次行动的开端,实际是受我的引导与操纵的。这件事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它完全随我的意图而自由发展。我老婆之流的人物,将这件事任意夸大,妄加渲染,好似乎这就显出了我的无能,他们哪里知道这中间的秘密呢?他们那种卑陋的低级的见识,使他们永远只能作出如此的判断。成功者是我,我没有被环境吓退,被重重困难压倒,我像巨人一般站立来了!”

煤厂小伙的口述

“我对于这位可敬的女士所怀有的特殊的感情,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既然谁都能看出来这一点,我也就不再细细地述说,我想要对诸位谈到的,是我个人的精神生活。明白地说,就是可敬的女士直接引发的、我个人那一连串绚烂多彩的幻想活动,它将永远是我尽情生活过了的象征。在早先,在可敬的女士搬来五香街之前,我并没有个人的精神生活,我浑浑噩噩,每天跟着大伙儿瞎起哄,食欲如牛,睡下去如同死人。连个梦也不做,毫无自我意识地长到了22岁。直到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我在那口井边遇见了举世无双的可敬的女士(我绝不说她的名字,因为我深知自己不配称呼她),她对我无比动人地嫣然一笑,我在那之后牙痛了两周,不得不用手术拔掉三颗板牙之后,我的胡须才开始猛长,于是我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从那天以后,我个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庆贺自己的新生活,也为了提醒自己时时注意,我故意叫牙医拔掉了所有的板牙,连假牙也不装,这样吃起东西来就必须采取一种很特殊的姿势,并要费出几倍的气力,我也由此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遇到可敬的女士之前,我可说是一点也不严肃,我吃起东西来猛吞猛嚼,不加控制,我对所有的女性钟情,在厕所里泛泛而谈,油腔滑调,满嘴淫秽,在马路上看见姑娘大嫂就去吊膀子,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自以为得计,没事了就拼命往自己身上洒香水,香得自己都神智不清了才罢休。我和我的同伴们只要一谈到‘爱’这玩意儿,立刻遵循自己的习惯将它与洒香水、吊膀子、上厕所之举动等同,两眼放光,津津乐道。我们就这样一年到头寻欢作乐,脑子里装满了荒唐的诡计。可敬的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绝对说不清,我记得我在那口井边与她邂逅以后回到家中,当天夜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豪猪,没命地扎进了一口深潭,水杉一棵接一棵地在塘边倒下,那梦充满了凶兆。早上醒来,母亲问我说:‘儿呀,你的半边脸到哪儿去了?’我伸手摸了一摸脸,就大声嚎叫起来了。后来我两眼昏花地走下地,看见所有的家具上都爬满了蜜蜂,我就大声对母亲说:‘现实多么荒唐啊!’母亲双手一颤,跌碎了一个盘子。你们不要把眼光放在金老婆子身上,她什么也不能代表,她只是我的一件小道具罢了。在苦苦的单相思中,我免不了要为我汹涌的情欲找个替身,那是无论谁都可以的。我选择了她,也许就因为她是我到手的第一个女人,也许就因为她懂得风情,又肯与我配合,而在我那紧张的幻想活动中,她从来不出现。我每天都在某个处所看见可敬的女士,但她绝对看不见我,我总是藏得很好。一离开她,我体内的多种液体就沸腾起来,我像被激怒的狮子一般跳起来,冲到金老婆子家里,与她如醉如狂地胡搞一次,直到熄灭了体内的欲火。从可敬的女士征服了我以来,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了。我只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隔得远远地欣赏她,然后独自一人将爱慕之情加以无边无际的想象,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只要一面对她,哪怕只看到她的一个背影,听到她一点声音,我也会腿子发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种情形真可怕,好在女士并没把我放在心上,她被一个疯狂的显微镜主宰了,声音飘飘渺渺的,双眼失明,而且她很不耐烦别人对她的打扰,总希望打扰她的人快快消失。她的这种气质使我对她更加敬重,更加崇拜,对她的感情也更加坚定不移。我躺在黑暗中的时候,总是感叹不已:假如不是与可敬的女士邂逅,假如没有蒙蒙的雾啦,发白的井沿啦,微笑啦什么的,我至今仍然过的什么生活呢?那种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幼稚行为(洒香水、上厕所谈论女人等),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呢?命运在我22岁时把我带到了一个光辉的转折点,在这转折点上,一位女士指引着我前进的道路。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偏差,也不论人们对女士的品格加以何种非议,我的无私的爱始终如一。我与金老婆子的关系,正是这份情感的派生物。我一天不对可敬的女士失去热情,就一天离不开金老婆子,我无比喜爱这种表达形式,(虽然有人指责为荒唐的臆想,我也决不动摇。)每天身不由己,反复演习操练,获得了那种娴熟的技巧。我知道有人将我这种热情与通俗的‘业余文化生活’相提并论,借以贬低我的存在价值。作为我那些昔日伙伴之流,你还能期望他们有些什么样的更高的见解呢?他们身上洒满香水,一大群人挤在厕所里,指手划脚地谈起男女私情,吹着牛,心满意足似的,一旦有人超出他们那狭窄的观念,就群起而攻之,做出那种鄙夷的神态,说道:‘也不过如此,还有些什么新鲜玩意儿呢?’我知道这有多么令人寒心。真的,我昔日的同伴已不可能进化成有高度文明的人类了,来不及了。我这个结论是彻底悲观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使我作出了这种结论。我可以把经过对诸位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