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5/13页)

“人生的道路上有时会出现走错一步即不可挽回的局面。到我开始单独行动的时候,我才绝望地发现,我身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是长了一个尾巴了。不论我如何机警,如何变化战术,她总有对付的办法。她的对付又不是消极的对付,简直大有进攻之势。我甩不脱她。这样一搞,我就晕了头了:我每天到底是去监护X女士,履行朋友的职责,还是在与老婆玩捉迷藏的游戏呢?在大清早我出门的时候,目的似乎是很明确的,脑子也很清醒,时常一到中途就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我昏昏然然,不但丢掉了追踪的目标,而且自己成了别人的目标。我想挣脱出来,就躲来躲去,一下子钻进灌木丛,一下子藏到垃圾堆后面,一下子又从某个阁楼爬上屋顶,差不多变成一个猴子了。我的女人津津有味于这种把戏,真把我烦透了,而前途又是那样的渺茫,X女士变化无穷的伎俩本身就让我难于招架,现在可好,又来了这一个!我越急于摆脱她的纠缠,她兴致越高,人也容光焕发,就像一下子变成了青春少女似的。我每想出一个新招,她立刻就会兴奋地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机灵劲儿来与我周旋,较量高低。我真是苦死了啊。我就向她直说了,我说像她这么搞下去,除了两败俱伤,绝不会有另外的结果,她对自己的行为是否有自知之明呢?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应该有自己明确的生活宗旨,应该有始终如一的追求,依附于他人,或妨碍他人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可耻的。再说浑浑噩噩虚度了年华,到了老年什么回忆也没有,只有一些似乎生活过的影子,那是会要后悔的。我这一生,从来都在追求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放弃了一切物质的享受,踏上了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可惜她并不能成为我的知音、我的伴侣,这也罢了,还要想方设法来破坏我,真是难堪啊。她似听非听,睁大了双眼作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回答我说:她的追求目标?要知道她的追求目标正是我呀。她活了这么久,一直屈服于我的管制之下,直到最近,在药房的算命先生老懵的启发之下,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一生全是虚度了,多少年来,对于这样一件有意义的、很值得为之献身的事业竟然视而不见,真是麻木到顶了!蠢到头了!我是这世界上一个最大的谜中之谜,只要弄清了我,她这一生也就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一旦确立了这个目标,她就立刻变得精神饱满,青春焕发了,她的才能也第一次充分地显示出来,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咄咄逼人,只能退避三舍,请想一想,情形有了多么大的改变!在从前,她个人的生活是那么的屈辱,枯燥,毫无生趣,那简直就像蛆虫的生活。她绝不能再回到那种生活里去,情愿死也不能!她目前这种积极上进的生活,全是靠她个人的努力争得的,谁也破坏不了,想用诱骗的手段使她改变初衷,走回头路,也是办不到的。我的一切鬼名堂,她都搞得清清楚楚。现在今非昔比了,她的眼睛亮着呢!她的鼻子尖着呢!不管我躲到哪里去,就是化为了‘隐形人’,她也有办法掌握我,她现在所从事的这种趣味无穷的工作,使她感到充实极了,快乐极了,时刻都有使不完的劲头,她可以肯定她已经达到了那种最高的幸福。有的女人,将自己的整个心思都放在房事上面,结果所得甚微,很快就衰老了,个别的还被丈夫虐待,抛弃,想一想真划不来,没志气。女人并不比男人差到哪里去,为什么她们就不能自作主张选定自己的事业,与男子抗衡呢?为什么非要把青春和精力浪费到男人身上去呢?当然像她这样闹独立的妇女,是会遇到重重阻挠的,压力来自社会与男人方面。想穿了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自己有恒心,意志坚定,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她的决心已下,我就死了心好了。难道她还不明白我那些话是安的什么心吗?她才不害怕我用大帽子压人呢!目前正是她的工作最有起色的时候,她可不想在这个关口松懈自己,搞得前功尽弃,招人笑话,什么诱惑都不能打动她,我就不要再对她唠唠叨叨,心存侥幸了。现在她已有了这样的起色,怎么可能洗手不干?将来总有一天,她的工作会取得令人吃惊的成绩。她的成功就是我的末日。她说了这一大通,我现在总算明白她与我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了吧?我尽管由着性子干我的事好了,她也要将她的事业干到底,别以为我对她还有什么权利,也别以为她对房事还有丝毫兴趣。女人只要一觉醒,就会变成可怕的老虎,我连这都不知道?白活几十年了。她这只老虎倒不喜欢张牙舞爪,也不爱吼叫,吃人可是真要吃的,我就提防着好了,尤其是在夜里睡着了的那些时候,那是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我与其虚张声势吓唬她,倒不如把心思放在为自己的安全着想上面。这就是她的心里话。我的女人就是这样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我的对立面,谁能体会到我的苦楚呢。我没法怨天尤人,一切苦果都是我自找的,只能悄悄地吞进肚里去。我的老婆,我能体谅她。她这一奇怪的变化皆出于一种微妙的报复心理,对于她这种心理我是无可奈何的,即使想帮她一把也办不到,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设想一下:有一对夫妻在一处生活了二十年,恩爱异常,妻子是一个感情忠贞不贰的人,将整个身心都寄托在性爱上,对于房事,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和兴致。而丈夫,除了性爱还有别的事要干,他有社交,有朋友,有义务。他的最好的一个朋友的妻子使他的朋友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境地。他和她皆不能自拔。谁都知道他的品格,他作为朋友,向来是见义勇为,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于是他很快插手干涉整个事情,一管到底(朋友当然对他感恩不尽)。这件事,不幸是一件异常棘手的事情,必得要他投入全部的体力与精力才能抓住它,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必须对它产生兴趣、进入一种陌生的情绪。有了情绪才能理解那位女士的整个世界,懂得她行动的规律,搞清她的种种欲望。然后还得时时刻刻不放松,时时刻刻随机应变,不这样就毫无收获。他是一个工作起来兢兢业业,抛开一切杂念的人,一段时间之后,他便对那位女士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研究她的一举一动,还反复体验,加以剖析,很快就着了迷。平时在家里他也惦念着女士的事,吃饭也好,干活也好,睡觉也好,脑子里总在不断浮现女士的那些个表情、动作,心里盘算着她行动的种种可能性,拟定侦察的方案。不知不觉的,他还染上了与那位女士相同的怪癖,动不动就跑到水池边去观察自己的尊容(他家从不买镜子那种邪玩意儿)。更难为情的是,时间一久,他居然看见那位女士就羞答答,就脸红,就心跳,完全乱了套了,自己生自己的气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这当然并不表明他就对她有什么意思,他在男女关系上从来是抱着一种圣洁的态度的。这一次,他完全是出于一种无私的感情在为朋友效力。这是有目共睹的,无可非议的。他的慌张,大半是由于他很少接触老婆以外的女性所致。小半则是如人所说,那位女士有些邪道,动不动就耍一种魔术,使人乱套,以此取乐。现在你们可以了解到,朋友交给他的任务是多么的艰巨,对于他本人是多么大的考验。卷在这样一种事情里面,他的身体还没垮掉,神经还没错乱,还能活到今天,这真是一大奇迹了!他算了一算,迄今为止,已经有三十六个人劝他撒手不管,与老婆和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都说他这样干前途茫茫,什么作用也没有,‘得不到甜头’,只能‘终日傻瓜似的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什么’,(什么呢?天上掉下的钱包?地上长出的金瓜?)长此下去必会丧失性功能,要知道‘业余文化生活’这玩意,人是一刻也离不了它的。顶着种种舆论的压力,他仍然坚持下来了。他敢说,到今天为止,绝对找不出另外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那位女士的内心生活,像他那样对她的一举一动心中有数,并能准确地猜出她心中的意图的(这防止了多少可怕事件的发生!)。就在他沉浸在高尚的对朋友的情感中,进行这万分艰难的工作的时候,他的家庭内部发生危机了。他的妻子,是一个钟情的女子,但十分狭隘,喜欢妒忌,凡事固执,钻牛角尖,她不能、也不愿理解丈夫的高尚情操,她认为自己被毫无道理地剥夺了应有的权利。这种频繁的‘业余文化生活’,她不是已经享受了二十年了吗?一切不都是很美满的吗?她就是以这个来维系她的丈夫、她的整个家庭的呀。现在突然就钻出来一个什么妖精,霸占了她的丈夫,弄得她只能独守空房,夜不能眠,这种事她怎么能甘心?她用她那狭窄的脑袋去理解世间的一切事物,将她丈夫苦心经营的崇高事业指斥为‘下流的勾当’。丈夫回家晚了一点,她就说是‘搞见不得人的活动去了’,丈夫没有精力同她进行房事,她就说是她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一个妖怪占去了我的位置’。她整日在家写标语,将谩骂丈夫的话四处张贴,搞得四邻都出来看笑话。丈夫害怕起来,勉强同她行房,她又躲开去,骂他‘不要脸’,只想‘多吃多占’,‘把世上的女人都玩遍’。反正是口出恶言,毫不讲理,越来越下贱,凶暴,疯狂。到了最近,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恶化得不能挽回了,也不知听了哪个坏蛋的谗言,她无端地就断定自己‘找到了自身生存的价值’。这个生存的价值,就是没完没了地与丈夫为难,设障碍,设陷阱,在适当的时候还要下毒手加以谋害。她津津有味地干着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把戏,一上瘾而一发不可收拾,原先已逐渐枯竭的性欲竟又变得十分旺盛,以一种变态的方式表现出来,像狼一般贪婪,无休无止。从前那个温柔的妇人,在她身上连影子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