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第6/13页)

“我的老婆与我对抗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锋头一转,对我不感兴趣了。一连好多天,我暗自庆幸着,以为那个捣乱的魔鬼消失了,一切都要恢复正常。早上出门,她亲切地在我肩头拍几下,叫我‘安心去奔自己的前途’。好景不长,更大的打击又降临我的头上。我的邻居和我说(他边说边踩我的脚,大概认为我是白痴患者),我老婆吊上了算命先生老懵,他们公然在药房楼上胡搞,全街人都晓得了这件事。我的老婆还扬言:她的行为是得到了丈夫的批准的,她和我两人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知音’。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后来我冲到药房楼上,一脚踢开门,看见那两人还在床上打滚呢。老懵用铁钩一样的指头哆哆嗦嗦地抓到眼镜戴在鼻梁上,东张西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那近视得几乎瞎了的眼睛根本看不见我。‘什么东西一闯就闯进来了?是不是狗什么的?’他问我老婆,害怕地钻到她身后去。女人慢腾腾地穿起裤子,用两把刀似的目光扫了我一下,悠悠地说:‘猴子罢了。还能有什么呢。’然后她就用指头笔直地指着门,眼光盯得我半边脸麻木。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及时引退,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松了一口气。转身的时候,听见老懵在背后吩咐女人:‘下一次要把门闩好,这种事让猴子看了去也很不道德。’我下楼的时候,女人追下来拦在楼梯上,异常天真无邪地吊在我胸前,嘁嘁喳喳地说:‘你对他怎样个看法?喂?他不是稀有的吗?我的新生活全仰仗于他的指点!你当然记得从前我是什么样子,真是心有余悸啊。我想把他带到家里去,我们一点都不会妨碍你的,他很高尚,你早就没有精力搞‘业余文化生活’了,对不对?他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他太可怜了,你照样忙乎你的事吧,我们两全其美。’我开始来说服她,我举出上十个例子,说明她这并不是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感恩的想法,而感恩的方式多种多样,根本用不着献身,这真太蠢了,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偏着头听我说话,不屑地撇撇嘴,反驳我说,她偏要‘献身’,觉得这才够味儿,而且也很时髦。他们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了,我搬到垃圾站边上的一个工棚里,形单影只,除了事业,再无任何感兴趣的东西。夜晚是凄凉的,我透过工棚屋顶那些稀稀拉拉的杉木皮的缝隙仰望星空,一分钟一分钟地熬过那些空虚的瞬间。有时我也会蓦地起身走出门外,在朋友的家门外徘徊一通宵。现在除了小屋里安睡的这两个人,我是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事业对我来说就是一切,我已经把我整个的生命都孤注一掷在它上面了,只要小屋里的朋友还在,我的追求就不会落空,总有一天我会要证实我想证实的一切。我将耳朵贴到窗子上,倾听他们的呼吸,确定了他们还活着,还在我身边,我就放了心。很多孤独的夜晚我就是如此度过的。我这些暗中的努力和牺牲,我的家破人亡的状况,我都小心翼翼地瞒着我的朋友。我个人的生活越潦倒,吃的苦头越大,我就越觉得自己生活得充实。我怀着自我牺牲的秘密,假装做出很快乐、很不在乎的样子与他们交谈,内心深处感到莫大的满足。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自己的新生活适应了,开始迷恋起这种生活来,因为这种生活使我的精神获得了彻底解放。我有意识地从肉体上折磨自己,我把工棚里的床搬掉,被子也扔掉,找来几块大方板,搂来一捆稻草在石板上做一个窝。每天夜里就钻进那个窝蜷缩而眠,即算冻得皮肤发青也咬紧牙关熬下去。当我患上了重伤风,躺在稻草上发抖的时候,精神上可是健康的,丰富的。我的朋友来探望我,我就告诉他说:我正在修炼,早上还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其实我已两天没吃饭了),就请他放心好啦,我的老婆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呢,我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壮呢。看着我的朋友脸上显出半信半疑的神情离我而去,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太崇高了!太伟大了!我感动得不知所以,我这种生活其乐无穷!一个人,假使他真正地获得过自我牺牲的快乐,那是会对人间的一切享乐都嗤之以鼻的。像我老婆这种行尸走肉,在人还活着时,灵魂早就死了,像一个木乃伊一样在这世上游来游去,到处妨碍别人,寄生于别人身上,这才是最可悲的呢。她哪里感受到过我的精神生活的微妙之处呢?她根本就看不到这一切!直到这时,我才看出我们的婚姻真是一个大错误,我和她是多么的不合适,我能从那锁链里挣脱出来,真是一大幸运,但愿她一辈子也不要回心转意,再来纠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