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5/18页)

您说的关于门的事我是知道的。冬天的日子里,外面刮着北风,我一个人坐在家中时,我听到过那扇门打开的声音。我用力向自己的里面看,不知道是那里太黑了还是我的眼力太弱了,我没有看到它。我的确感到那门里头的东西,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最可怕的东西。如果不是姑妈提出来,我是不敢说出这种话来的。写信真好啊,一写信就什么都敢说了。

每一天,我都想冲破某种无形的阻力看清一些东西。看清什么呢?是那种秘密的,说不出的东西吧。我总是碰壁的。您编的那首儿歌我是知道的,我听见盲人金唱过,说实话,他唱出了我的情感。昨天我穿过那条狭长的胡同去上班时,路灯坏了,我只好摸黑前行。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觉得脚底下不是平时熟悉的水泥路,而是一层又薄又脆的,泥土结成的硬壳。如果我将它踩塌了的话,就会掉下去。我小心翼翼地迈步,还是不停地听到令我胆战心惊的碎裂声。那一段路我是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我到厂门口时,资厂长从石狮子后面背着双手走出来,严肃地质问我为什么迟到这么久。我说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麻烦。他要我不用上班了,就坐在厂门口好好想一想。我在狮子的底座上坐下来后,资厂长就甩下我走掉了。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感到寂寞难耐,就站起来想到传达室去看看。可是传达室的门关得紧紧的,里头也没开灯。怎么回事呢?难道厂里今天停厂了吗?细细地听,却又还可以听到机器的响声。我轻轻地将传达室的门一推,门就开了。里面传来回姨的声音:“你怎么就搞不清你自己的定位呢,长延?”她在暗处,我在亮处,她看得见我,我看不见她。她要我站在外面同她说话,不要进去。我听到她翻报纸的声音,还有她吓唬老鼠的声音,另外,还有她同里面一个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回姨,您同谁说话?”我问。她说没有谁,只不过她在自言自语罢了。“长年累月从报纸上读到那些可怕的事,再不自言自语,我可要疯掉了。”我想,我怎么没读到她说的那些事呢?那份报纸是一份有名的风格轻松的休闲读物啊。她的声音又在黑暗里响了起来:“市政府旁边要建游乐园了,这不是找死吗?”她的逻辑实在奇怪。我问她建游乐园有什么不好,她就反问我见过飞象没有。我说见过,市中心的公园里就有那种游戏,很安全,并没有出过事故。“你这样认为?”她冷笑了一声。“如今还有什么事是很安全的?就连你来的路上……”她不说下去了,我感到自己背上出冷汗了。后来我就稀里糊涂地回家了,我经过那条胡同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虽然回到了家里,心里还是一直忐忑不安,他们会不会将我算作旷工呢?以前有一个人仅仅旷工一天就被开除了,后来那个人只好戴上墨镜装成盲人替人算命,听说生意还不错,盲人金都搞不过他。我估计自己是学不会算命的,那么,总会有别的事可以维持生活吧,茅街是饿不死人的。这样一想,心里又坦然了。这是发生在昨夜的事,姑妈,您猜猜看,接下去会怎么样呢?很可能我就像回姨说的,是那种还没搞清自己的定位的人。我优柔寡断,把任何事都搞得异常复杂。也许昨夜那条胡同里并没有出现事故,只不过是因为我自己胆怯,就在那里磨蹭了一个多小时。一般人在那种情形下都会飞奔着逃离,是什么东西吸住了我的脚步,使我身陷沼泽呢?现在无论怎么回忆,也想不出来了。最搞不清的还是回姨的心思,她是看透了我的胆怯,就故意将事情说得更可怕吗?好像也不是。我常有这样的体会,当脚步踩在地面上时,会突然感到地面在游移,不过那都是些短暂的瞬间,像昨夜那种真正的沉沦还是第一次。然而那也不能叫沉沦,我并没有掉下去,就只是地面从我脚下碎裂、消失,我的行动不能随心所欲而已。却又不是步步踏空,总好像有点什么东西在那里支撑。

姑妈,当我闭上眼想象您为这个家庭挑水的模样时,我受到很大的震动。我确实是另外一代人了。没有谁要我对他们负责,即使我手持木棒在厂里巡逻,我也并没有什么责任心,那时我心里担忧的是自己的性命。在您那个时候,一家人就像一个人,在我这个时候,一方面全茅街人都像一个人,另一方面又各顾各。您瞧我在胡说八道了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孤独,有时候呢,又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别人的心。您说到的名叫李奇的那位女子,我真羡慕她。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脱离开自己的出生地,然后在遥远的异乡去梦见它,就像姑妈您所做的一样。而最后,她又回去了。人的一生中有这么一次不就很满足了吗?在我看来,她的病体也是很值得我羡慕的,她太有激情了,才得那种病。同她相比,我是行尸走肉,连地壳都在我脚下碎裂,我狼狈不堪,从未有过头脑真正清爽的时候。昨天在胡同里,如果我真能沉下去,沉到下面的黑暗里头,那我也会得到一点满足。可是啊,我沉不下去。没人会告诉我一生中应该做些什么,只是不断地有人来警告我说,这个不能做啊,那个不能做啊等等。姑妈您说的李奇,这个人是一个真人吗?我现在对于她的事浮想联翩!您啊,就像给我指出了一条新的生活道路呢。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也要跑到您的城市里去,我是说,人是完全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在一种生活里,过着另一种生活,我是这个意思。我要是能像李奇那样一不做,二不休就好了。昨天的事弄得我很惶惑,现在我倒真希望厂里开除我了,我很想像盲人金那样整天游游荡荡!但是我又凭经验感到,这个厂是不会开除我的,它只是要威吓我。您很快就可以看到结果了。我不会唱歌,让我怪腔怪调地唱一下吧:“美丽的太阳,从茅街升起,它的光辉,驱散了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