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7/18页)

有一件愉快的事要告诉你,这就是我和园丁之间又恢复了友谊和默契。那一天,也许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又走进了公园。我像从前一样避开那些游人,绕到公园后面的花圃那里。一进花圃我就看见老头坐在石凳上发呆,可能是因为淡季到来,他无事可做吧。他的面前摆着几盆快要凋零的龙菊。我走到他跟前,他才发现了我,站起来,对我说:“又有茅街的新消息吗?”我很吃惊,他是如何知道我和长延之间的联系的呢?他说是从我脸上看出来的,因为“茅街的人,任何事都写在脸上。”接下来我们没有谈起茅街,我们谈的是我们的眼病的问题。在我们的城市,由于工业污染,失明率是全国最高的,差不多每5个人里头就有一个盲人,白内障这种眼病在城市里肆虐。我和老园丁也染上了这种眼疾。我和他都对这事耿耿于怀,因为失明就意味生活不能自理,惟一的出路是去那种低档次的养老院呆着。那种地方我去过几次,园丁也去过几次,我们都对那里头的异味印象深刻,感到那种地方无异于地狱。“还是盲人金好啊。”园丁冷不防冒出这一句。我立刻回想起你信中说的那些情况,从心底和他产生共鸣。毫无疑问,我们在这个烟雾缭绕,走路都怕撞着别人的地方,绝对不可能像金那样大摇大摆,连个拐杖也不带就外出走它十几里路。作为一名盲人住在人来人往的Z城,最好是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可是不出门的话就不可能维持生活,因为我们请不起保姆。经过这样一对比,我们都觉得盲人金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而那个天堂,就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的家乡。究竟什么原因使我们回不去了呢,我们说不出来。我分析了一番我的眼疾,他也分析了一番他的,暗淡的前景让我们身上发冷,可是友谊的恢复又使我们暗暗感到欣慰。这时我们被一阵喧哗的人声吸引住了。在苗圃对面的草坪上,一队盲人由工作人员领着在散步呢。他们就像儿时游戏中的情景,每个人都牵着前面那个人的衣服后摆,一大长串人在缓缓移动。他们大声谈话,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欢乐,使人联想到平时他们是多么的难以见到外面的阳光。突然见到这些兴致勃勃的盲人,给了我和园丁心理上很大的冲击,我和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就告别了。他往南走,我往北走。我走几步又回头看一下,欢声笑语一浪接一浪地传过来,盲人们情绪高昂,对生活充满了热烈的向往。我从未见过这座烟城里的人们有这种精神面貌,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时候天空浓烟滚滚,我的视线模糊了。我走了好远,还可以听到盲人们的喧哗,他们在那里笑啊,唱啊,完全不在乎将他们遮蔽的烟雾,哪怕他们可以闻得到。

这些天,当我为自己的白内障感到忧心忡忡之时,我其实正在不知不觉地融入Z城的风俗。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不融入此地呢?即使你想要不,你的心也会背叛你的大脑。我从镜子里看到,有一块胬肉正在向瞳孔方向生长,魔鬼已经露出了他的角,时候不多了。长延啊,过不了多久,姑妈就不能同你写信了。姑妈今生享受不到盲人金的那种待遇了,在这里的福利院里,姑妈将同众多的盲人一道静静地隐没在黑暗之中。但前景并不那么可悲,他人的存在将会给予我勇气。说不定有一天,盲人金也会从天而降,汇入到我们福利院的老人当中来呢。长延啊,茅街是个长寿之乡,那里的生活在我看来几乎是停滞的,变化的只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将成熟起来,生儿育女,在那里扎下根,成为我们家族的代表。我说得对吗?从你的第一封信,姑妈就看出你的个性同漂流无关,因为你身上有很多看不见的须根,那些须根正在努力地钻入你脚下的泥土,使你同茅街联为一体。再过好多好多年,你也会来到这座烟城的,不过不是来居住,你会来看看姑妈的墓,我知道你会。

长延,你不知道你的信对姑妈的鼓舞是多么的大!以后我到了养老院,我将在漫长的时光里不断回味你告诉我的那些茅街的新故事,这些故事会成为我对抗黑暗的武器。啊,我的眼睛痛起来了,我快要写不下去了。我的心在隐隐激动着,我面前的镜子里头的脸成了模糊的一片,莫非我在暗中盼望我未来生活中的转折?长延啊,不论我们在哪里,经历什么样的转折,我们都会觉得有意思,你说对吗?这是因为我们看出了,这个世界完全不是它表面的那种样子,我们看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我们不幸的家族赋予了我们这种超级眼力,同时也就赋予了我们一种幸运。即使我的眼瞎了也无大碍,我还是可以辨认、辨认,直到最后。长延,你又去过码头那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