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3/18页)

是上班时间,传达室里头冷冷清清的。回姨坐在桌旁一边看报纸一边打瞌睡。我进去时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抬起头来。我乖乖地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椅子上面看报纸。我们看的都是刊名叫做“新潮流”的那份报,上面尽是奇文逸事,听说是资厂长要求订的。我刚刚看到一个故事中间,回姨就说话了,回姨问我想不想念姑妈。我张口看着她,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那姑妈,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呢。”她又说,“你父亲悲伤过度才离开茅街的。”“胡说!”我提高嗓门,一下子涨红了脸。她见我不相信她的话,就轻蔑地撇了撇嘴,继续读她的报纸。她读了没几行就脑袋“咚”地一声掉在桌子上,打起鼾来了。我闻到河里的泥腥味,这里离河很远,怎么会有那种味呢?莫非她在做河的梦?传达室里也坐不安了,我想回家,可是还没到下班时间。我欠起身,看见队长长安居然回家去了,他那摇摇摆摆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正要迈步,回姨醒来了。“长延啊,你可不要和你姑妈学。”“你不要污蔑我姑妈!”“怎么会呢?我从前同她是要好的姐妹啊。只是我不赞成她罢了。”“不赞成什么?”“生活态度吧。”她拉开桌子下面的抽屉,在里头翻找了一下,抽出一张照片来让我看,她说那是姑妈。照片上有两位年轻女人,一位当然就是回姨,另一位——啊,我的心跳到了口里!那另一位正是我在季阿姨那里见过的、她称作我妈妈的女人。是的,两张照片上的人是一个人,我完全记起来了。我家里有姑妈的好多照片,同这个人完全不相象,因为这个人是瓜子脸,而姑妈您是圆脸,这个人是单眼皮,姑妈您是大眼睛,双眼皮。“她是谁?”我冷冷地问,只想赶快离开。“你姑妈。还能有假吗?她对我说她要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说了这话后没几天就消失了。”“她没死,我还同她通信呢。”“你说的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的,每个人都有信念,你让我想想看。”她的目光涣散了。我连忙走到了外面。天还没亮,我感到冷,就加快了脚步。我想,刚才的事是不是茅街的一种时尚呢?姑妈,茅街的很多人都有您的照片吗?您从前真的是瓜子脸,单眼皮吗?您,能不能寄一张您现在的照片给我?我希望这样我就可以去反驳她们了,我真想反驳她们啊。

长延

长延:

你要姑妈给你寄上一张照片,可是姑妈很久都没照过相了——自从我从家乡出来就再也没照过。我在镜子里头看见自己的脸,这张脸惨不忍睹。我不是说自己老,因为我已经老了,我是说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同我从前的样子毫无相像之处,生活把我从前那张脸毁掉了。所以对不起,你没法反驳你那些阿姨了。为什么一定要反驳别人呢?她们手里的照片应该是我本人吧。我从前尝试过,我这同一张脸的确可以照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来呢。不要纠缠这件事了,还是来说你的事吧。

你向我描述的你厂里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感到陌生,从前我住在高坡上的时候,我的学生们就住在下面厂区的宿舍里,那时火柴厂是茅街惟一的大厂。我经常做家访,我到学生家里去的时候,那些家长对我的态度也很暧昧。他们好像盼望我去,但又小心谨慎,生怕透露了他们生活中的秘密。大多数人长吁短叹,对孩子的前途感到担忧。“校长,您说这孩子将来能干点什么呢?也只好进火柴厂工作了。”他们这样对我说。我心里觉得真奇怪,既然孩子的前途是如此明确,火柴厂也不是什么不好的选择,他们干吗还要担忧?有的家长仿佛是无意似的谈起河,我还以为他们会说到站在河里的那些老人呢,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希望我“千万不要将孩子带到河边去”。本来家长对孩子感到担忧是正常的,可像他们那样忧心忡忡,无事烦恼,我实在不能理解。是不是他们故意做出那副样子,以使我感到肩上的重担?火柴厂的工人的心态,实在太难理解了。然而每一个人在我走出他们家门时都松了一口气,我由此想到也许他们并不想要我去,他们心里没有什么问题要我解答,他们对孩子也是很有把握的。他们同我谈话,其实在解答我生活中的疑问呢。一名家长在我出门时对我说:“您今天收获不小吧。”另一名家长则说:“我们这些当家长的,总是乐意效劳的。”他们的话令我羞愧,走出好远,我的脸还发烧呢。今天看了你的信我就明白了,多年以前的风俗仍然在茅街完整地保持着。

长延,我同你一样感觉到茅街的人们有一个秘密世界,你爸爸也是这样感觉的。有时候,我会反过来想,作为单个的茅街人,他们会不会也同我们有一样的看法呢?并且单就我和逢枝来说,虽然我们之间从前无话不谈,可是我们也常有那种瞬间,那就是在交谈的中间蓦然停住,看见对方灵魂里的无底黑洞。这也是我同逢枝终究各奔前程的原因。当然,在某个方面,我们家的人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对吗?不然的话,我们这种通信也就实现不了了。你想想看,两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居然可以在通信中滔滔不绝地交流思想和情感,这种事是常有的吗?然而我无端地相信,在茅街,心灵的交流是普遍的,只不过难以觉察罢了。比如你说的盲人金,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同他的顾客之间那种妙不可言的交流。他一定有一个相对固定的顾客群,他们不仅维持了他的生计,也维持了他的活力。有时候,眼睛看不见真是一种福气呢。茅街的人,怎么说呢,他们身上有种天分,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感受的天分,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那种社会时尚吧。他们的天分演变成了时尚,对吗?如果不是同长延通信,姑妈同那种东西已经完全隔绝了,真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呢。现在我住在Z城,这里的时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因为除了那位老园丁,我没同任何人有过深入交往。这里的人的面目全都是隐藏的,他们穿着厚厚的风衣,领子竖起,只有嗡嗡的声音传到你的耳朵里——一种听起来有点像哭泣的声音。昨天下午居然在旧书店遇到了园丁。奇怪的是,我和他都在寻找同一种历史记录书籍——关于东部河流的变迁方面的。我发现园丁一出了公园就不像个样子了,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眼睛也看不见,居然绊倒了一把椅子,摔了一跤。我叫他的名字,他过了好久才认出我来。“哈,”他说,“您也对河流感兴趣啊,河是人类生活的命脉啊。”我觉得他这种老生常谈很不中听,就微微皱了皱眉,于是他就知趣地闭了嘴。我马上后悔了,他可不是一个擅长那种老生常谈的人,我为什么不听他讲完呢?我真是神经过敏啊。我们没有找到我们要的书,只好悻悻地出门,我们一出门就分道扬镳了。我真后悔!我的思维已形成某种该死的定势,那上面结了一层硬壳,它妨碍着我对任何事物的深入。现在园丁大概也缩到他的衣服里面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同他建立起来的友谊也被我毁掉了。那个时候我同他站在花圃当中谈话,他看上去多么硬朗啊。那么,什么是老生常谈,什么不是呢?我闭上眼,将“河是人类生活的命脉”这句话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浅陋。他所说的,正是我当年挑水时的奇遇啊,我怎么全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