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14/18页)

浓烟涌进来了,我又要关窗子了,这里的烟真呛人。

细想起来,Z城的20多年并没有在我记忆里留下多少痕迹。真是这样吗?我到这里来之后还是当小学校长,不过我很少做家访了。一般是学生的家长到学校里来。他们就是那些裹在风衣里头的人,有的人还戴着墨镜,风衣的领子一律高高竖起,即使来到学校办公室也不放下来。他们来自各式各样的大工厂,男男女女都生着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其他的特征我就说不出来了,因为我不愿意同他们交谈,这些人总是用方言对我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有些日子,家长们坐了一屋子,他们毫不客气地抽起烟来,那种牌子的烟我从未见过,居然和烟囱里冒出的烟是一个味道。在那种场合,我必须向他们通报某些事务,于是我就将视线停留在半空自说自话。长延,你一定看出来了吧,我还活在茅街那个青年时代的梦里,20多年里头一直如此。那个梦覆盖着我的全部的生活。然而每次当我静下心来忆旧时,它又消失了,我被物质包裹着,物质刺痛了我皮肤里的神经末梢。

我还没来得及在此地建立起任何有效的联系,就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刚刚退休的那些日子,我成了真正的游魂。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在大马路上走来走去,因为我害怕进入人群,也害怕呆在家里,这两种情境都令我发狂,而人流不断的马路上正好是一个缓冲的中间地带。一个星期过去了,住在我的公寓房楼下的,名叫李奇的女子敲门进来了。她是一个憔悴的女人,才三十多岁脸上就失去了血色,看上去蜡黄蜡黄的,一双大眼总是水汪汪的,要掉泪似的。“我是来同您做伴的。”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诉我说她也不是本地出生的,多年前经人介绍来这里做汽车售票员,没想到一场意外使她丧失了工作能力,现在她是靠很少的救济金生活。因为她可以说国语,那天我就同她聊了好一阵。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的家乡是海里的一个小岛。“我们那个岛只有3平方公里,是大海里的一只摇篮。”仅仅这一句话就让我在心里确定了,她具有和我同类型的思乡情结。住在这种烟蒙蒙的工业城市里头,谁能不思乡呢?她又问我我的家乡是不是也在海里,我说我的家乡是在高坡上。“那是高坡上的一只铃铛。”我说了这句话就笑起来,几天来的那种阴郁情绪立刻淡化了。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李奇告诉我,她就要离开Z城回家乡了,她的肺病已到了晚期,她要死在她的岛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犹豫不决,她好像很舍不得这座烟城,还不时问我,“到底哪里是我的故乡?”我想象着她胸膛里那千疮百孔的肺叶,对她的态度大为不解。“这里的空气毁掉了你的肺,你难道不记恨吗?”她说她当然记恨,可是她如果回到岛上,就一定会想念此地。“我的灵魂里狼烟遍布。”她说。没过几天她就走了,她的事情给我留下了长久的思索,也使我从马路上回到了家里。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站在窗前,我的目光投到很远的黑暗处,脑海里则反复思索这个问题:李奇体内那奄奄一息的肺叶,还能否适应海岛上的新鲜空气呢?

长延啊,姑妈给你讲李奇的事,是想告诉你:不要离开茅街。姑妈老了,无所谓了,你还是一个青年,我读着你的信就能听到你那怦怦的心跳。所以啊,一个人的青年时代就该在家乡度过,否则很容易因悲伤而致命。比如李奇,据我观察,她不是因车祸而丧失工作能力的,她是自己垮掉的,她太脆弱了。从表面看,茅街是个小地方,而且你也已经对这个地区的人们个个脸熟了,可是当你的人生经验使你深入到这个地区的内部时,你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这用不着我来提醒你,你的信里头已经说得够多了。我那时为孩子们编过一首儿歌:“茅街,茅街,美丽的太阳升起来。”现在你要是去问那些30来岁的人,他们一定还会唱。学校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儿歌是不会消失的。这些日子我常想,长延是我命里的福星,很少有人到了老年还会有我这样的运气的。对我来说,每次收到你的信都是一个节日,我将它们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我心底的黑暗处便会悄悄地打开一张门。如果不读你的信,我恐怕至今还不知道那里有一张门呢。门里头有些什么?长延已经知道了,对吧?

姑妈

姑妈:

我的信能给姑妈带来幸福,真是太好了啊,我从未想到我这个人还会对别人有什么用呢。父母刚离开时,我以为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是在后来的年头里,我逐渐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应该说我又孤立又不孤立,所有的生活中的决定都要由自己做出,不过却又有无数双眼睛将我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那些人究竟是要保护我呢,还是要将我逼到绝路上去呢,我至今也没弄清过。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在茅街绝对不孤立,不仅不孤立,有时还觉得自己像牵了线的木偶呢。在这个世界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无穷啊。就比如我和您,一开始这种关系真像是无中生有。毕竟,我从未见过您。现在我们通过信件交流情感,就好像从来就生活在一起的亲人,甚至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亲人,这是怎么回事呢?生活中的确有很多事弄不明白,比如我去河边时只看见河水,您却看见了那么多的老人站在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