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乔唯之章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第5/8页)
除去那些精神上存有问题的病人,我知道大厅里那些身着绿色衣服的看护员都在看这边,他们看看我,又看看坐在椅子上的人,我清楚他们内心在感叹着什么,正如四年前肖院长第一次见到我时,万分惊讶地盯着我的脸,又看看躲在父亲身后的乔奕:“还真是一模一样啊……”她连连感叹着。是的,一模一样,这四个字,在别人眼里是稀罕,这二十几年来,我早已习惯了来自人群中异样的目光。我们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在我们的生命里,多了一个奇妙的羁绊,我和乔奕是一对双胞胎,同卵双生,科学一点的讲法就是,同一颗受精卵在分裂为两团载有遗传密码的细胞里发育而成的双生子,我们拥有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血型,如非基因突变的话,我们甚至拥有完全一样的DNA,但我来这个荒诞的世界报到比他早了五分钟,也许就是这五分钟的时间差,注定了我们之间那微小到百分之零点零几的差别——我的弟弟乔奕,变成了“雨人”。
他跟在我后面向门口走去,但始终保持着一公分的“安全距离”,他缩着脖子,看那些跳来晃去的病人时,眼里总带着紧张感。看护员阿威递给我一整箱杂志:“你弟弟的东西可真不少,我从没见过有人离开这儿的时候带走这么多东西,已经全帮你装车了,这是最后一箱。”
我看着满满一后备箱的杂物直发愁:“他不是把你们这儿给搬空了吧?”
因为后备箱已经装满了,阿威只得帮我拉开车门,示意我放到后排座椅上,然后,他摇摇头开玩笑说:“我看也差不多了,他是我们这儿最‘富有’的病人,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收藏品。”我回头看,康复中心大厅里的地板擦得很亮,那些映照在地板上的影子轻飘飘的,它们表情麻木的主人纷纷转过头来,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上竟露出艳羡的目光,那一瞬间,我确定他们明白走出这道门所代表的含义,他们一点都不傻。
“回——家。”乔奕站在汽车旁边,拉着车门,目光游离地扫视着周围的人,似乎是在炫耀着他就要回家了。我对着身后的他笑了一下,说:“挺开心的嘛。”
“回家。”他继续重复着刚才的话,身体别扭地前后晃着。
在他眼中,所有陌生人都是移动的仙人掌,拿着随时都会放射电弧的电焊枪,这个组合听起来很霹雳,但对于他来说,却是必须面对的残酷,不能与他人碰触,不能与他人进行眼神上的交流,他固执地遵守着他那个星球上的规矩,仿佛逾越雷池半步,都是自杀行为。
阿威特别熟悉这一点,所以从来不会与他发生肢体上的接触。另外,跟乔奕讲太多的道理是没有用的,那只会让他对周围的环境感觉到陌生和恐惧,每当这时,他就会六神无主地用惊慌的目光打量四周,好像随时都会被移动的仙人掌用电焊枪击毙。在阿威的协助下,他才肯老实坐进车里,一进去马上把车门关好,好像刚才那个不肯上车的人根本不是他。一坐进去,他就对汽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捏着后视镜对着自己的脸照来照去,还用嘴巴吹眼前的刘海。
我站在康复中心门口跟院长告别。“照顾他会很辛苦的,”她脸上带着例行公事般的笑容,我猜这是她失去了一笔固定的收入后的强颜欢笑,“祝你好运。”她握住我的手。
真不错,今天有一个人祝我幸福,现在又有一个人祝我好运,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于是我就顺势拥抱了她一下,只是那种表示感谢的拥抱,她开始先是一怔,随后露出很享受的样子,当我放开她时,她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笑容。“我会的,那您多保重,肖阿姨。”我故意把“阿姨”二字加重了一些,好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举止,她不自在地绾了下鬓角的华发,清清喉咙说:“有空的话,常回来看看。”在我听来,这句话格外地引人发笑。
“你不跟阿威告别吗?”我边发动引擎边问乔奕。
“算了,别难为他了,”阿威趴在驾驶席这边的窗口上,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倒是希望,他再也不会回到这儿了。”
“这话,你是对每个离开这儿的人都说吗?”
他想了想,说:“真想听我的答案吗?其实我来这儿之后,只看护过两个病人,一个是你弟弟,一个呢,永远都没离开过这里,我把他葬在后山,但那座坟除了我,从没有人来看。”
一路上我都在想阿威说的话,想着想着我更加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对的。秋日里带着咸味的海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这辆车是父亲的,装着很多他过去收藏的CD——除了整天泡在实验室,他年轻时仅有的爱好就是听音乐。不过最近我很惊喜地发现,他收藏的CD都意外地好听,我按下车载唱机的播放键,我记得里面装着一盘张雨生的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