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43/44页)
但是从我发现了银行信件的那天起,尤迪特拥有秘密,而且有意识、成功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她把这个秘密保守得很好,我也非常小心地观察着她。就算雇一群私家侦探帮忙,也不可能把她看得更紧了。我们遵守着男女同居的规则,体面而亲密地生活在一起,同时却又对彼此说着谎。她撒谎说她对我没有秘密;我则假装自己还相信她。我观察着她,并思考着。后来我也想过,如果我突然向她透露我的发现,逼她承认,可能事情会以另一种方式发生。这样的逼供可能会扫除一切隐患,就像夏日里一场及时的雷雨可以扫清空气中数日来酝酿的闷热一样。但是,我也可能在潜意识里害怕这种承认。让我感到极度不安的是,这个分享着我命运的女人,竟然对我隐藏着秘密。两万六千潘戈?这个数目对于一个童年时期在地坑里和老鼠一同度过的女人来说,对于后来成为仆人的她来说,的确是巨额数目,是全部的财产,而且这笔钱还在快速,甚至成倍地增加。如果这只是那种惹人心烦的藏私房钱的女人旧习,如果只是从夫妻共同财产中拿出一部分偷偷藏起来的话……我顶多也只会一笑了之。所有女人都会这么做的,因为所有女人都会担心她们的丈夫不懂生活的需求,她们的直觉是男人只会赚钱,却不会管钱。所有女人都会未雨绸缪。那些从头到脚都诚实的女人,在钱的事情上也会欺骗她们的丈夫,就像家里的喜鹊或小偷一样。她们知道生活中最大的秘密就是储蓄,果酱也好,人也好,钱也好,只要是足够重要的东西就值得储蓄……所以她们才会欺骗和偷窃,包括菲列和潘戈。这就是女人的英雄功绩,一种小气但持久的智慧。不过,尤迪特所偷的已经不是菲列和潘戈了。她在优雅、无声、微笑地持续不断地抢劫我,给我看假账单,同时把钱藏起来。
就这样,我们继续过着安静而亲密的生活。尤迪特继续偷钱,我则继续观察她。这就是故事结局的开始。
有一天,我发现她所抢劫我的不仅仅是钱,而且还有某样更为隐秘的东西,那是任何一个人生命的底线:自尊。你瞧,我对自尊概念的了解仅比虚荣多一点点。这是一个男性化的字眼,女人一听到这个词就只会耸肩。要是你不知道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女人不懂得“尊重”自己。她们可能会尊重她们所属的男人,可能会尊重她们的社会或家庭地位,或者是她们的名声。但所有这些都只是一种移情,一种外部形式而已。而轮到她们自己,轮到那种将人的性格和自觉意识黏合在一起的被称为“我”这个个体名称时,女人又会带着一种善意和不屑看待自尊。
我发现这个女人在有意识、有计划地掠夺我,至少她在想尽一切办法不露声色地挖走我的面包,你知道,那个面包我一直相信是属于我们二人共享的,并且面包还是用最好的精白面粉制作而成,很可口,尤其对她来说……而让我想明白这一点的不是外部世界,也不是从银行寄来的那些有关她账户存款情况但并无恶意的信件,不,老兄,我是在床上想明白的。想明白这一切是非常痛苦的……好吧,的确,这大概就是我们男人所说的“没有自尊我们便无法生活”时所要表达的意思吧。
我是在床上想明白的。那时我已经观察她有一段时间了。我以为她存钱是为了她的家人。她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有男有女,全都生活在最底层,就像在一段历史的深度里一样,那么深远,我用理性可以理解,但是我的心没有在那种深度里探索秘密的勇气。我以为尤迪特之所以会抢劫我,是出于那隐秘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群体的重托。或许她的家庭负债累累,或许他们想买土地……你想知道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起过吗?我也问了自己这个问题,而我马上想到的答案是,她会因为自己的贫穷而感到尴尬;所以,你知道,贫穷是一桩阴谋,是一种秘密联盟,是一个永恒而缄默的誓言。穷人想要的不仅是更好的生活,他们也想要自尊,他们也想要别人承认自己是极端不公平制度下的牺牲者,也想让世界像赞扬英雄那样赞扬他们。而他们确实也是英雄:现在我年纪大了,也看清了,其实穷人才是唯一真正的英雄,而其他一切形式的英雄主义都只是暂时的、被约束的,或者说到底都是虚荣。然而能够在贫穷中过上六十年,安静地履行家庭和社会所强加的全部义务,同时还能保持人性、尊严,甚至保持快乐和慈悲: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我以为她偷我的钱是为了接济她的家人。但她不是,尤迪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偷钱仅仅是为了她自己,而且不带任何特定目的,她只是在勤快、严肃而谨慎地沿袭一条具有千年历史的经验而已,那就是“七个”丰年不会长久,富贵只是一时,主人变化无常,幸运多变不定,假如小丑般好运一次让我们能坐在肥美的托盘旁边,建议你好好地塞满自己的肠胃,因为荒年很快到来。她是为了预防而偷,而不是出于慷慨或同情。如果她想要接济家人的话,她只需要告诉我一声就行了。这一点她是清楚地知道的……但是尤迪特对家人有种本能的害怕,尤其是现在她已经把脚踏上另一个岸边,有钱人的领地上。她那种工于防御而又贪婪索取的本性使得她根本不懂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