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6/44页)

他们生活在秩序里,一种疯狂的秩序。在这种庞大的秩序中,生命在他们的周遭逐渐冻结起来,犹如一条准备远征的船,准备开向鲜花盛开的地方,突然大海和世界都结冰了。那时候再也没有计划,没有意图了,只有寒冷和静止。这个过程是漫长又不可抑制的。有一天,家里的生活凝固了。每一个部分、每个细节都很重要,他们却再也感觉不到整体,感觉不到生活本身……他们早晚都非常用心地打扮,就像要去参加一个庄重的仪式,穿上长袍去参加葬礼、婚礼或出席法院的判决,参加社团活动,接待客人。但在一切的背后都是孤独。在这种孤独中,只要他们的内心和灵魂里留存着希望,某种程度上还能承受得住生活,还活着……但活得不好,不像人应该活的那样,但还活着,早晨就会把机械上紧发条,让它一直工作到晚上。

因为期待得太久了,人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绝望,很难接受孤独,可怕的、无望的孤独。只有很少人能在意识中接受“生活的孤独是无法解决的”。他们暗揣希望、忙乱无措地逃到人际关系中去避难,但他们从不把真正的激情和忠诚带到逃离孤独的试验中去,他们逃避到忙碌之中,逃避到人为的任务里,拼命地工作,有计划地旅游,或者购买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或者开始收藏,收藏扇子、宝石或稀有的昆虫……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在全身心投入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清楚知道,一切都没有任何用途。但是他们仍然继续期盼着,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相信什么……他们知道,更多的钱,更完整的昆虫标本,新的情人,有趣的人,一场成功的晚宴或更加成功的花园答谢宴会,这一切都不能帮助他们……因此,他们首先要在痛苦与混乱中维持秩序,在所有警醒的瞬间维持好周遭的生活秩序。他们经常在“处理”着什么,处理文件、约会或同居生活……一分钟也不想单独留给自己,一刻都不愿遇见这种孤独!快,看看人!看看狗!或看看哥白林双面挂毯[30]!股票!哥特式家什!或是情人们!快一点,在揭开真相之前……

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我们也过着同样的生活。我们精心地穿戴打扮。

我父亲五十岁时的穿戴,就像长老或做弥撒前的天主教神父那样一丝不苟。男仆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像教堂内保管圣器者那样一大清早就为他准备好了衣服、皮鞋和领带,我父亲当然不是一个虚荣的人,他不太注重外表;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开始古怪地注重这些琐碎的小事,士绅的服装要做到无可指责,大衣上不可有一粒尘土,裤子上任何时候都不可有一条折痕,衬衣上任何时候都不可有一个污点或褶皱,衣领上的领带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有线头……是的,在去参加庆典的时候,他的穿着就像一位神父。穿戴完毕后,就开始另外一种秩序,吃早餐,备车,阅读报纸或信件,去办公室,接受职员与合伙人向他的致意,听他们做汇报,还有俱乐部和社交生活……他总是紧张地、警觉地、焦虑地、细致地完成这些事,就像有人在监视他,就像晚上需要对自己宗教仪式般的行为进行汇报。我母亲对此很担心。因为这些秩序和穿戴,地毯的收藏和俱乐部,社交生活和做客的背后已经出现了孤独的魔鬼,就像温暖海洋中的冰山。你知道,人到了一定年龄,在特定生活方式和社会制度内的孤独就会显现出来,就像疾病出现在坏死组织里一样。这不是在一天内发生的,生命的真正危机,比如疾病、分离、宿命的相遇都不会在某个准确的钟点突然出现,或被察觉和判定。当我们意识到某件事的重要性时,事情多半已经发生了,这时候我们束手无策,只能同意,找律师或医生,请神父。因为孤独也是一种疾病。准确地说,孤独并不是疾病,而是一种状态,被孤独包围起来的人,犹如一个被锁在笼子里,靠喂养而生存的动物。不,疾病是导致孤独的前一个步骤,我把它称之为结冰的过程。我母亲害怕的就是这点。

你要知道,生活最终会像一台机器那样机械地运转。一切都会平静下来。每间屋里都保留着同样的问题,体温总是三十六度六,脉搏八十下。钱不是存在银行,就是投在企业里。每周看一场歌剧,或看一出戏,最好去看喜剧。去饭馆用餐口味清淡,并把矿泉水加到葡萄酒里,因为你学了养生知识。这个方面没有问题。如果你的家庭医生只是一位好医生,而不是一位真正的医生——这两者可不是一回事——半年后体检时他会满意地紧握你的手。如果你的家庭医生是一位真正的医生,是那类无人可替代的细心医生,就像鹈鹕而不是别的,鹈鹕就是鹈鹕;如果他是一位军事统帅,即使他没有亲临战场,而是在修剪灌木墙或在破解纵横交叉的填字谜,他仍是一位军事统帅:假如这位医生在你半年后体检时不能满意地去握你的手,即便你的心脏、肺、肾脏、肝脏都很正常,你的生活状况仍无法令人满意,因为你已经感觉到了孤独的清冷,就像航海船上的精密仪器在赤道附近充满香气的炎热中也能感觉到隐藏在灰蓝的大海里的危险,冰冷的死亡,冰山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想不出其他的比喻,所以一遍又一遍地提起冰山。但我可以告诉你——拉扎尔曾说过其他比喻——这种清冷是夏天主人离开去度假的房间里所感觉到的清冷,房间里弥漫着樟脑球味,地毯和皮草用报纸包上,屋外正值夏季,烈日炎炎,在百叶窗紧闭的房间里摆放着孤寂的家具,清冷的房间饱吸了清冷的忧伤,就连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能感觉到孤身留在这里的人或物的忧伤,他们不仅能感觉到,而且吸收并散发着这种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