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4/44页)
她穿着一件廉价的城市人服装,脚上配一双半高跟皮鞋,所有这些都经过了仔细、谨慎的挑选和搭配,就像一个乡下姑娘模仿城里人的穿戴,不甘心落在大小姐们的后面。我看了一下她的手。我本想在她手上发现一些令我扫兴的东西,原以为我会看到一双扁平的,由于干农活而发红的手,但她有一双修长、洁白的手。劳动并没有损坏她的手。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家里也是一个受宠的孩子,母亲从来不让她干粗活。
她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任凭我在强烈的灯光下打量她。她用一种观察的眼神看着我的眼睛。在她的神态和目光中,丝毫没有任何卖弄风情和挑逗。她不是一个刚一踏进城里就跟少东家眉目传情的狐狸精。不,不是,她是一个女人,她在认真地看一个男人,因为她觉得,她和他将有关联。但她没有夸大这种感觉: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我们两人的关系从来没有转变成一种固执的观念。当我没有她就无法吃饭,不能安睡,无法完成工作时,当在我的皮肤中、梦境中以及反应能力中也都有了这种致命的毒素时,她还是那样镇静和果断,留下或者离开。你认为她不爱我吗?……有一段时间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不想做出冷酷的判断。她爱我,只是用另一种方式,一种更世俗、更实际、更谨慎的方式。问题恰恰就表现在这里。
她来自无产阶层,我来自市民阶层。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老兄。像哪部小说或戏剧里描写的那样,让阿尔多佐·尤迪特成为我的奴隶?这样戏剧性的事情当然没有“发生”。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大事件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水到渠成,因此发生得极为缓慢,几乎没有什么情节能够让人意识得到。人们在过着日子……这就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情节。我不能说,有一天阿尔多佐·尤迪特进入我们家,第二天或者半年后发生了这件事或那件事。我也不能说,从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开始,消化系统就发生了问题,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成天幻想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村姑娘一起生活;这个姑娘跟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每天走进我的房间,以同样的言行举止回答我的询问。她就像一棵树一样活着,生长着,用简单明快、出人意料的表达手段告诉你,她也生活在这片土地……所有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根本没有事件性的情节发生,很长时间都没有。
不过,每当我回想起最初的时光,我的内心都会充满特殊的感动。这个女孩在我们家里并没有扮演什么重要角色,我很少看见她。我母亲把她当作贴身女仆来教养,还没有让她到餐桌服务,因为说起家庭礼仪,她什么也不会。她只能跟着男仆干活;打扫卫生时,她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模仿那些技艺。有时我在过道或客厅里也能见到她,有时她也来我的房间,站在门口,转达一个口信。你要知道,阿尔多佐·尤迪特来到我们家时,我已经三十岁了,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自己的主了。在工厂里,我已经成为了合伙人,我父亲已经——非常谨慎地——开始让我独立。我的收入很高,但我没有从家里搬出去。我住在楼上的两间房子里,有单独的楼梯。如果晚上城里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通常会同父母一起吃晚饭。我之所以说这些,为的是让你明白,我没有很多机会见到这个姑娘。但是从她踏进我们家的那一刻起,从我在前厅瞧见她的那一刻起,在我们的相遇中就隐伏着一种不可误解的紧张。
这个女人总是直截了当地望着我的眼睛,像是想要询问什么似的。
她不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佣,遇见少东家时,不会清纯羞涩地垂下眼帘。她既不红脸,也不卖弄风情。我们见面的时候,她站在那儿,好像我们已经有过交往似的。就在我为了更好地看清她而打开电灯时,她顺从地转过身并展示她的脸庞。她望着我的眼睛,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特别……没有挑逗,也没有引诱,而是认真地,极为认真地张大眼睛,似乎带着疑问。她总是睁大眼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而且问的永远是同样的问题。拉扎尔曾说过,这是一个有生命的灵物提出的问题,是发自这个灵物意识深层的一个疑问,这个问题听起来是这样的:“为什么?”阿尔多佐·尤迪特问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为什么活着?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大概就是这些,奇怪的是,她所询问的那个人是我。
她美得实在令人窒息,是那种高贵、纯洁又充满野性的美,像是献给造物主的一件杰作,是不可复制的完美设计和精心浇铸。当然,她的美丽慢慢开始影响了家里的气氛和我们的生活,就像某种持续不断、轻声低沉的音乐那样。美大概也是一种力量,就像热能、光或者人的意志。我开始相信,在她背后也有一种意志。当然不是化妆师的意志,我不欣赏用人为方式千篇一律加工、制造出来的美丽,就像对待一具尸体。不,这美丽归根结底是由一种暂时且脆弱的原料做成的,闪烁着强大的意志火焰。一个人用分泌腺和心脏、理性和本能、灵性和身体在维持这种和谐,这种幸运而神奇的化学方程式的平衡,而美丽则是其最终的结果与影响。我说过,当时我已过而立之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