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3/44页)
由于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沉默不语,有点被冒犯的感觉,带着自负的神情。我们默默站了一会儿,在前厅里,面面相觑。
我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对视,就像人们盯着一个罕见的幻影。那一瞬间,我绝对不是在凝视一位新来的女仆。我在凝视一个女人,这个人将会在我的生活中以某种方式,出于不可思议的原因,在不大可能的情况下扮演一个重要角色。一个人会知晓这样的事吗?……当然会知道。不是以理性,而是用整个生命。在这期间,他们也会心不在焉地想别的事情。你想象一下,这种情形是多么的荒谬。你设想一下,假如在那个瞬间有人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说,就是这个女人,有一天我要娶她为妻,但在此之前,我还要经历许多事情,我必须先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她还会为我生下孩子,而这个女人,这个跟我面对面站在前厅的女人,要到国外待上好几年,然后再回来,那时候我同我的第一任妻子离婚,然后娶她。我,一个娇生惯养的市民子弟,一个既挑剔,又富有的少爷要娶这个双手紧抓包袱,和我一样神色不安地凝视我的小女佣……我看着她,就像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某种值得端详之物……是的,所有这一切在那一刻都是那样的不真实。如果有谁对此做出预言,我肯定会惊诧、怀疑地保持沉默。但现在,几十年之后,我多次向自己提出疑问:就在那个瞬间,我是否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这些所谓重要的邂逅、决定性的瞬间,一个人会不会意识到?……是否真存在这样的情形,有一天当我们走进屋里,我们立即知道:天哪,这不就是她吗?……这个女人,正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会闭上眼睛陷入回忆。是的,当时确实发生了什么。一股电流?……一道射线?……一种神秘的接触?……这些都只是修辞而已。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人们不仅使用语言交流感情和思想,彼此之间还有其他类型的接触,其他的信息传递方式。今天时髦的说法是,短波。据说,直觉不是别的,就是一种短波接触。我不知道……我不想欺骗任何人,不想欺骗你,也不想欺骗我自己。因此,我只能这么说,当我第一次看到阿尔多佐·尤迪特的瞬间,我的腿不能向前迈出半步,当时的场面相当荒谬,我站在那里,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仆,一动不动,相互对视很久。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说出了她的名字。这名字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她的家姓“阿尔多佐”,里面有一种献身、神圣的意思,她的名字尤迪特也是,像《圣经》里的人物。这个姑娘仿佛是从过去走来的,来自《圣经》的纯朴与厚重,那是另外一种人生,是永恒、真实的人生。她好像并不是来自乡下,而是来自存在的更深层的维度。我不管我做的事是否得体;我走到门口,打开了电灯,好能更清楚地看看她。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并没让她感到惊讶。她带着殷勤和顺从的神情——她的动作不像一个女仆,而更像一个女人,她无需言语也知道如何顺从男人,唯有这个男人才有权命令她——她侧过身来,让我更好地看看;她把她的脸转向灯光,像是在说:“请看吧,请好好地看吧。我知道自己非常美丽。您仔细看吧,不用着急。这张脸,将来您在临终的床上都会记起来。”她就这样站在灯光下,镇静自若,一动不动,手里抓紧包袱,就像一位模特已经一声不响地做好了准备,站在画家面前。
那好,我就这样看着她。
你以前见过她吗?……我提醒你太晚了。她和我一般高,体态匀称,不胖不瘦,我在十六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胖过,从来也没有瘦过。你知道吗,这是由内部力量及神秘的平衡所决定的,那个有机体总是在相同的温度上燃烧。我看着她的脸,在这样的美丽面前我不由自主地眨着眼睛,就像一个长期置身于黑暗的人突然见到了光线一样,你根本无法看到她的脸。实际上她戴上那张虚假的面具,戴上上流社会的假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些假睫毛、油彩、脂粉和浓艳的嘴唇、精心描画的眼睛都充斥着谎言和造作的特征,但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惊慌时刻,这张脸还是清醒鲜嫩,纯洁未染,就像刚刚出厂一样,还能感觉到造物主之手的痕迹。她有一张心形的脸庞,比例协调,每一条轮廓线都跟另外一条轮廓线达成完美的平衡。这就是她的美丽之处。她的眼睛是蓝黑色的,那般奇异,你知道吗,就像蓝黑色与她眼睛的光影融合在一起。她的头发也是这种颜色,蓝黑色。她的身材给人的感觉,既比例协调,又充满自信。所以,她在我面前表现得从容自若。她从未知的世界,从社会的底层,从民众中间走了出来,带来某种非同凡响的东西,协调、安全与美丽。当然,那时候所有这些都是朦胧地感觉到的。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也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女人。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好了,灵魂也刚刚苏醒。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遇到过像阿尔多佐·尤迪特那样对自己的身体和身体的力量充满致命自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