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12/30页)

我乘船到了英国。旅客终点站是新建的。有着美丽名字的南安普顿,战时被炸毁。新终点站展望未来,但是轮船很快成为过去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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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西洋的黑暗之后是色彩。去往伦敦的火车上能看到鲜艳的色彩,傍晚的光线。这是延伸的黄昏:对习惯了热带日夜等长的人来说颇为新鲜、迷人。光线,黄昏,这个时间在家里会是夜晚了。

但我们到达滑铁卢车站的时候已是晚上了。我喜欢车站的格局,规模大,有很多站台和高大的屋顶。我喜欢那些灯。在家时我习惯了公共区域——或者那些我知道的学校、商店和办公室——只在自然光下工作,我喜欢火车站夜间这种繁忙的骚动以及灯火通明。在我眼里,在灯光下工作的车站工作人员和乘客仿佛是戏剧中的人物。车站灯光映照出(正如纽约街道给我的印象)一个有天篷的世界,一个巨大的内室。

在轮船上待了五天,我想出去。我尤其想去影院。我听说伦敦的影院不间断营业;在家我习惯了固定时间放映电影。“不间断”的概念非常吸引人——这正是大都会做事的方式,暗示了人的忙碌。但这会儿即使对伦敦,对伦敦这个大都会的人们而言,都太晚了。我直接去了伯爵府的家庭旅馆。我在这儿订了两个月的房间,然后去牛津。

小房间长而窄,庞大的黑色家具让它更暗,墙上光秃秃的。整个房间比我在哥伦比亚号轮船上的客舱还要空,比我在纽约住的惠灵顿宾馆的客房还要空。我心头一紧。但看到窗外的风景我又有几分喜悦,这是几层楼上,能看到街灯明艳的橘黄色亮光以及投射在树上的光影。

从温暖而充满橡胶味的轮船中走出来,告别密闭的船舱和走廊上空调的气味之后,这里的早晨尤为清新,弥漫着一种甜腻的牛奶味道——鲜牛奶我鲜少见到:我们都吃克林姆牌的奶粉和炼奶。浓郁的牛奶味混合着烟灰味,又被不通风处蟑螂似的陈灰味道盖过去。这是早晨的味道。

屋后像是花园、院子似的一片土地,连着一面高墙。高墙之后是地铁站。浪漫!总是有地铁的声响,从清晨起就不绝于耳!这是纽约宾馆的黑人直接对我说的:不眠城。

浴室和厕所在每层也许是每隔一层的尽头。下楼时,我从一个亚洲小伙子身边走过,他小个子小骨架,脸色浅黄,戴着眼镜,身上精致的亚洲浴袍的袖子太宽大,刺绣的袖口盖住了他的双手。他哼了一句“早上好”,快步走过。他是泰国人,缅甸人还是中国人?他看上去背井离乡,一副可怜相——而我还充满了对伦敦的惊奇,沉浸在到达这座城市的胜利之中,没有把自己想成和他一般。

我去地下室的餐厅。旅馆提供住宿和早餐,我下楼去吃早餐。餐厅在房子前部,听不到地铁的噪声,只会震动,坐了两三个人。有很多棕色的直背椅,墙和我房间的一样空白。这里牛奶和烟尘的味道很强烈。这是早餐时间,室外是亮堂的,但这里有一个微弱的电灯泡亮着;墙泛着黄色,闪着光。墙、灯光和气味——这些是伦敦美妙早晨的组成部分。我的视线随着陡而窄的台阶延伸到街头、地铁和人行道。我之前从未到过地下室。这是我们家乡没有的建筑;我只在书中读到过地下室。电灯在明媚的日光中亮着,显得浪漫。我像是一个进入小说世界的人。我进入了真正的世界。

我后来去看了上面的楼层,那里对客人开放。前面的房间摆满了椅子,直背椅和宽而矮的软垫椅,墙和别处一样空白。这是休息室(在楼下时别人这么告诉我);空气停滞。烟尘味从深色的地毯和高悬的旧窗帘上散出,我觉得这个房间没人用。我觉得房子没有按照建造者或者最初的主人的意图使用。我觉得也许在战前,这里曾是私宅;我对伦敦的建筑一无所知,但我感觉它衰落了。这是我对伦敦的柔情,或是我对伦敦的想法。我见到越来越多的房客,从欧洲大陆和北非来的欧洲人、亚洲人、非伦敦本地的英国人,住在便宜地方的朴素的人——我觉得我们都是这栋大房子里野营的人。

对伦敦进行游客式的探索之后,我每晚回到空荡荡的房子,受到相应情绪的影响。我把这种情绪带到所见的食物中。我不会欣赏建筑,在家乡没有什么建筑训练眼光。在伦敦我见到人行道、商店、商店的百叶窗(几乎每隔一扇就在底部印着“制造商J.迪恩,帕特尼”)、商店招牌、千篇一律的楼房。我游历探索时寻找宏大的气势。我来自一个小岛,气势是我旅行中要寻找的。我在霍尔本高架桥、堤岸和特拉法格广场周围发现了气势和权力。在这宏大之后才是伯爵府的寄宿房。我开始觉得宏大属于过去;我在错误的时间来到英国。我来英国寻找幻想的帝国之心(而我置身之处像是帝国偏远的边陲),却来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