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10/30页)

我所写下的记录了我的无知和天真,我的匮乏(节制是虚伪的表现)和挫败。在十八岁男孩的写作意图中,《狂欢夜》是世故而无幻想色彩的。因而在写作中、在这个人身上,存在着断片。在一个真正世故的人眼中,这篇文章会露出破绽。

我在文章结尾着墨于轮船守夜人。他站在跳舞的休息室外,开始和身边忧郁不幸的人聊天。在如此肆无忌惮的场合,当优雅的姑娘变得梦幻而狂野,这个人却没有任何艳遇。他和我一样没有参与,也许那些在听守夜人说话的人也一样。他们的静默中有一种酸楚。守夜人很热情,谈吐像是见过世面的。他四十出头,身材算得上壮实;一副讲课的样子,两手伸出,抓紧倚靠的栏杆。他每说一句话就略停顿一下,好让人充分理解他描述的邪恶;先是眼神放空,抿着嘴唇;接着,又仿佛自言自语般说起话来。

他说在船上,人心三天就变样。忠诚的妻子和女友变得不忠。总是在三天之后。男人变得暴力,随时准备为女人打架,甚至包括一些刚刚和自己深爱的年轻妻子告别的男人。他说(或者在《狂欢夜》很多版本中我让他说):“我见过一个船长在这个地方试图杀一个家伙。”

“试图”“杀”“家伙”“这个地方”——除了他说的这些以外,他对男女缺乏幻想(一方面令人欣慰,它表现了幻灭和残酷的判断,但同时也令人非常痛苦,这几乎全体的放纵却没有我们的份),守夜人说话的腔调像是电影里的人。这是他何以对我而言是很珍贵的写作素材。这也是不可擦硬铅笔一次次留下浅色的字迹(湿润后会变亮变紫),记录下他说的话的原因。

我在狂欢夜寻找大都市的素材;我盯着那些看起来有相关特质的人。有个出身中东的人。现在除了穆斯林的名字外他的全部都美国化了,他说自己是演艺圈的人。他侃侃而谈地讲起明星,那些我在银幕上见过的影星。我从没去想为什么这个人会坐游客舱。三天后,他给我读了一些他的材料。“材料”(这是他的说法)是一些打印出来的短小简单的笑话。这让我称奇、印象深刻,在我眼里这一行为是“美国化”的:这么微不足道的“材料”需要打印出来,需要给人正式的感觉。他谈起他参与动画片制作的时候也让人印象深刻。他说:“我们制作了它们,我们让它们能。”“能”,我觉得这个词好笑,它这么世故、这么随意又这么专业。正如他的“材料”被加入我的材料中,他的语言也成了我写作素材的一部分。于是他对我有了两种作用:借他大都会的世故来写作,适当使用,但又让自己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不是在船上,只在“狂欢夜”)。他只是个跑龙套的(乘游客舱),是个可疑的美国人,是丑角(在我努力的写作方向中,这样的人应该成为丑角),相较远涉重洋、只受殖民地抽象教育支撑的我,还是我站在更坚实的土地上。

两个救世军女孩也进了我的写作素材储备。她们去欧洲某地参加会议,但是乐意调情。信教女孩的轻浮姿态让我觉得奇怪。匮乏的经历让我总是大惊小怪。还有个南方来的年轻人,和那个演员住同一个舱室。他长得胖,脸上有麻子,戴着眼镜。他在《狂欢夜》中出现,穿着背心和短裤,坐在上铺,在昏暗的灯光下边剥皮边吃橘子。他还谈论女孩们,也许谈论那两个救世军姑娘。我总是写起这一场景,以致他永远存留于我的想象中。

他低头盯着橘子,说:“我很勤奋。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一定会得到。明白吗?”

这就是我的写作素材:通过这样写作、这样观察,我能让这个世界知道我对它的了解。我能有效地说:“我也见识过这个。我也能写这个。”

但那是另一段回忆,和第一段不相关。我在《狂欢夜》的某些版本中使用它。在其他版本中忽略它。

那个年轻的南方人谈论起“有色人种”。他说:“现在他们想上你的床和你睡觉。”

我大吃一惊:他竟有如此强烈的种族情绪,能对我这样说话,仿佛他看不见我也是有色人种。但是这个种族话题——虽然是熟悉的好素材,能证明我认识世界——没法写进《狂欢夜》。它离我的不安、我的脆弱和分裂的自我太近。这不是作家想要呈现的个性,不是他会处理的素材。

因此,虽然我为了写作旅行,关注体验、渴望经验,但我把自己抽离,将体验从记忆中抹去。抹去了在机场讹诈我的出租车司机——那种羞辱尤为强烈;抹去了宾馆的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