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3/26页)

……我坐在盛了热水的浴缸里,弟弟却不安地在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坐下后又重新站立起来,拿肥皂,拿浴巾,把它们拿到一双很近视的眼睛前面,又放回原处,然后便面对墙壁,伸出一个手指,一边抠着灰泥一边激动地说:

“你自己说说:几十年、几百年地教育人们要有怜悯之心,要有理智,要讲道理——给人灌输意识,却得不到回报,这样可不行。主要的——是意识。可以变得没有同情心,丧失感情,习惯于流血、流泪、遭受苦难——就像那些屠夫或某些医生或军人一样。但是怎么可以认识到真理后仍加以拒绝呢?照我的看法,这是不行的。从小就教育我不要折磨动物,做一个具有怜悯之心的人;我读过的所有的书,也是那样教育我的,所以我非常可怜那些在你们这次该死的战争中遭罪的人。可是瞧吧,随着时间的推移,连我也对所有这些死亡、痛苦、流血开始感到习惯了;我觉得,连在日常生活里我也变得缺少同情心,自己的感情也在变得淡薄,只对一些最激动人心的事情做出反应——可是,对于战争这一事实,我无法习惯,我的理智拒绝去弄明白、去解释清楚那种根本就是无理性的疯狂的事情。上百万人集合到一个地方,竭力把自己的行动说成是正确的,他们互相杀戮,而且大家同样感到痛苦,同样遭受不幸——这算什么,要知道,这还不是疯狂吗?”

弟弟转过身子,并用自己那双近视眼,那双稍稍有点天真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我。

“红笑。”我一边逗得水溅出来,一边开心地说。

“我还要老实告诉你,”弟弟把一只凉冰冰的手放在我一边的肩膀上,但仿佛又对赤裸着的和湿淋淋的肩膀感到害怕似的马上把手挪开了,“我老实对你讲:我很害怕失去理智。我没法弄明白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没法弄明白,于是感到恐惧。如果有个人能给我解释清楚就好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你参加了战争,你看见了——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见你的鬼去吧。”我拍得水飞溅起来,开玩笑地回答说。

“瞧,你也一样,”弟弟哀伤地说,“谁都无力帮助我。这真可怕。于是,我就再也不明白了: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什么是理智的,什么是不理智的。要是现在我掐住你的脖子,起初是轻轻的,好像亲热的样子,而然后便用劲地掐,结果把你掐死了——那会是什么样?”

“你在说胡话。没有人这样做。”

弟弟搓着凉凉的双手,静静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说:

“你还在那里的时候,夜里我常常睡不着觉,我没法睡着,那时我就产生一些古怪的想法:拿把斧头把大家都杀了:妈妈、妹妹、仆人和我们的那条狗。当然,这只是一些想法而已,我永远也不会那样做的。”

“我希望是这样的。”我微微一笑,同时拍打着水。

“瞧吧,我也害怕刀,害怕所有尖利的闪闪发亮的东西:我仿佛觉得,要是我手里拿着刀,那一定会把什么人宰了的。因为,真的,如果刀是尖利的,为什么不拿它宰人呢?”

“一条充足的理由。弟弟,你真是个怪家伙啊!给我放点热水。”

弟弟拧开水管的龙头,放了些水,然后接着说:

“瞧吧,我还害怕人群,害怕许多人集合起来的时候。晚上我一听到马路上喧哗了,大声叫喊了,我就会发抖,并在想,这是……一场屠杀已经开始了。当几个人互相对峙着的时候,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会感到他们马上就会嚷嚷起来,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扑过去并开始互相残杀。而且你知道吗,”他神秘兮兮地凑到我的一只耳朵旁边,“报纸上登满关于凶杀——一些古怪的凶杀事件的报道。什么人多智慧多,全是些废话——人类一旦有理智,它就会开始折磨人。你摸摸我的脑袋,它多热呀。里边装的是火。但是它有时也会冷却下来,于是里边的一切就会冻僵、硬化,变成一团可怕僵硬的冰。我要疯了,你别笑,哥哥:我要疯了……已经有一刻钟了——你该从浴缸里出来了。”

“稍稍再待一会儿。一小会儿。”

坐在浴缸里,我感到真是太美好了,和从前一样听着熟悉的说话声而不去考虑那些话,看着熟悉的普通寻常的一切:稍稍有点儿发绿的铜管,带有熟悉的绘画的壁纸,整整齐齐安放在几个架子上的照相用具。我要重新搞摄影,把一些普通而宁静的景致拍摄下来,还要给儿子拍照片:他怎么走路,怎么笑以及怎么调皮捣蛋。这些事儿,没有了双腿仍可以做。我还要重新进行写作——写评论一些聪明的好书的文章,写人类思想的新成就,写美以及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