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4/26页)

“哈——哈——哈!”我一边拍打着水,一边哈哈大笑。

“你怎么啦?”弟弟感到惊恐,脸都变得苍白了。

“没有怎么。我是因为在家里感到高兴。”

他像对一个婴儿、对一个小弟弟那样露出了微笑,尽管我要比他大三岁。他还沉思起来——样子像个成年人,像个具有大量沉重而陈旧的思想的老头子。

“能到哪儿去呢?”他耸了耸肩膀说,“每天的报纸几乎都在快一点钟的时候封版,全人类都在颤抖。这种同时遭受到感觉、思想、痛苦和恐惧的情况,使我失去了支柱,所以,我——成了浪涛中的一块小木片,旋风中的一粒砂子。我无奈地离开日常生活,而且每天早晨都会有一个可怕的时刻降临,此时我好像悬在半空中,下面是黑乎乎的疯狂的深渊。接着,我掉进去了,我应该掉到那里边。你还不是全都知道,哥哥:你不看报纸,许多事情瞒着你呢——你并不全都知道,哥哥。”

我把他说的话看成是一种稍稍阴暗了点儿的玩笑——这是所有那些人的命运,他们自己失去了理智,因此变得与战争沆瀣一气了,还来警告我们。我把这看成是一种玩笑——泡在热水里拍打得水飞溅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仿佛把自己在那里看到的一切全忘了。

“哎,就让他们瞒着好了,我可是得从浴缸里爬出来了。”我没有多去考虑地说,于是弟弟微微笑了笑,便叫仆人过来,接着他们两个人把我抬出来,并给我穿好衣服。然后,我从自己那只有凸纹的杯子里喝着香味四溢的茶,心想没有两条腿也可以活下去。后来,他们把我推到书房里我的那张桌子旁边,我便为开始工作做起准备来。

战争发生前,我是在一家杂志搞外国文学综合述评的。就是现在,在我身边双手所及的范围内堆满了这些亲切、漂亮的书籍,封面有黄的、蓝的、咖啡色的。我真是太高兴了,感到一种莫大的享受,以致没有立刻开始阅读,而是一本一本地翻看,边翻边用一只手亲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大概是一种非常傻里傻气的微笑,但是我忍不住不这样,我欣赏它们的字迹、其间的小花饰以及规整和质朴美丽的插图。这里边包含着多少智慧和美的感情!为了通过绕来绕去的线条描绘出这么个字母,这么简单又这么优美、这么聪明、这么协调以及这么令人折服的字母,得有多少人去劳动,去寻找探索,需要倾注多少才华和趣味!

“而现在,应该工作了。”我怀着对劳动的敬重,认真地说。

接着我拿起一支笔,打算写标题——我的一只手像只被线绳拴住的蛤蟆,在纸上发出低微的响声。笔碰在纸上,吱吱在响,又起又落,不可抑制地朝一边移动过去,而得出的却是些不像样的线条,断断续续、弯弯扭扭的,没有意义。我既没惊叫一声,也没有移动一下——我全身发冷,愣在一种接近可怕的真实的意识里;可是一只手仍在由明亮的光线照着的纸上跳动,而且每个指头都因为那么绝望、活生生和失去理智的恐惧在哆嗦,好像它们——这些手指头——还在那里,在战争中,而且看到了红红的光和鲜血,听到了难以言传的呻吟和号啕。它们,这些疯狂地哆哆嗦嗦的手指,脱离开了我,它们活起来了,它们变成了一双双的耳朵和眼睛;而在发冷、无力地叫喊和动弹的我,正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明亮洁白的纸上古怪地跳舞。

很安静。他们以为我在写作,所以把所有的门都关上了,为的是不会有声音干扰我,——失去了行动的可能性的我,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毫无办法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怎么在颤抖。

“这没有关系。”我大声地说,而且在房间里那种寂静和孤独中,我的嗓子听起来像疯子的噪音似的嘶哑和难听,“这没有关系。我来口授。因为那位弥尔顿(1)在写他的那部《复乐园》的时候,眼睛已经瞎了。我能思想——这是主要的,这是一切。”

于是我开始造一个关于盲诗人弥尔顿的聪明的长句子,但是词儿被搅乱了,它们像从糟透了的排版中掉出来似的,当我快想好句子结尾的时候,已经忘了它的开头。当时我想回忆起原来是怎么开头的,为什么要造这个关于什么弥尔顿的怪怪的、毫无意义的长句子——竟也回忆不起来了。

“《复乐园》,《复乐园》。”我断定说,却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我意识到了:总的说我忘了很多东西,自己开始变得非常漫不经心,连一些认得的人也搞混,我甚至会在一段简单的谈话中找不到词儿,而有的时候呢,词儿倒是知道的,却怎么也没法明白它的意思。我的现在的一天清清楚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某种怪怪的、短短的、被截短了的一天,像我的两条腿被砍断了,以下的部位变得空荡荡、神秘兮兮的了——就像失去意识和知觉的、漫长的几小时挂在下面,对于它们,我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