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2/26页)

我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品赏着那滋味,而隔壁那间屋里正坐着妻子和儿子,我看不见他们。

“这样,好吧。现在,过来睡觉吧。可是,为什么这么晚了他不躺下睡觉?”

“他这是高兴,因为你回来了。宝贝,到爸爸那里去。”

但是,孩子哭起来了,而且躲到了母亲的两条腿中间。

“他干吗哭了?”我感到困惑地问,并向四周围看看,“你们都为什么这样脸色苍白,还不说话,像一些影子似的跟着我走来走去?”

弟弟大笑起来说:

“我们没有不说话。”

妹妹也重复着说了一遍:

“我们一直在说话。”

“我在准备晚饭。”母亲说着,连忙出去了。

“是的,你们都不说话。”我带着出人意料的自信重复说,“从一清早我就没有听到你们说一句话,只有我一个人在叨叨,在笑,在高兴。难道你们不为我高兴?还有,为什么你们都回避看我,难道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对,是大变样了。我连一面镜子都没有看见。你们把它收起来了?把镜子拿来。”

“我这就给拿来。”妻子回答说。可是,她好久没有回来,一面小镜子也是女佣拿来的。我拿着它照了照,接着——就像我曾经在车厢里、在车站上已经看到过的自己一样——这是同样的一张脸,稍稍老了点儿,但却是一张最普通的脸。而他们却好像不知为什么等待着我会大叫大喊并昏过去似的,所以当我平平静静地问“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时,他们是那么高兴。

大家笑得越来越响亮时,妹妹走出去了,而弟弟则蛮有信心地平静地说:

“对,你变化不大。稍稍有点儿秃顶了。”

“脑袋保住了,这都得谢天谢地呢。”我淡漠地回答,“可是,他们都在往哪儿跑呢:一会儿这个,一会儿另外一个。再推我到各个房间转转。多舒适的一把沙发轮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付了多少钱?不过,我倒不在乎钱:我要给自己买一对假肢,最好……自行车!”

它挂在墙上,还完全是新的呢,只是轮胎没有打过气。后边那个轮子的轮胎有一小块干干的脏东西——是我最后一次骑它的时候粘上的。弟弟沉默不语,没有推动沙发轮椅,我明白了他的这种沉默和犹豫不决。

“我们团里只有四名军官活了下来。”我阴郁地说,“我是很幸运的……这自行车,你就拿去吧,明天就拿去。”

“好的,我要了。”弟弟顺从地同意了,“是啊,你是幸运的。我们半个城市都在做丧事呢,而你的腿——这个,对了……”

“当然。我又不当邮递员。”

弟弟突然停下来了,还问道:

“而你的脑袋为什么在哆嗦?”

“小意思。这会过去的,大夫说了!”

“还有两只手的哆嗦,也是?”

“是的,是的。还有两只手。全都会过去的。推我走,请吧,停着使我感到厌烦。”

他们让我不高兴了,这些人真不知足;不过当他们为我准备床铺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愉快的心情——他们在四年前我要结婚的时候买的一张漂亮的床上铺设真正的被褥。拉开清洁的床单,把枕头拍打得松松软软的,铺上被子——我看着这种仪式般郑重其事的过程,笑得一双眼睛都流出泪水来了。

“现在帮我脱掉衣服,把我放到床上吧。”我对妻子说,“真美好啊!”

“这就来,亲爱的。”

“快点嘛!”

“这就来,亲爱的。”

“你这是怎么啦?”

“这就来,亲爱的。”

她背朝我站着,站在梳妆台旁边,所以我转过头去想看看她是白费劲了。接着她嚷嚷起来,嚷的声音只有在战争中才会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立刻向我扑过来,拥抱我,伏在我身边,把头部埋在我两条截肢后的残腿中间,她带着恐惧离开了残腿,又重新扑了过来,边哭边吻我的残腿。

“你原来多帅气!你可是才三十岁。年轻,英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人们多么残忍。干吗要这样?谁需要这样?你啊,我的乖乖,我的可怜的,我亲爱的,亲爱的……”

听到了嚷嚷,大家都跑过来了,母亲、妹妹、奶妈,而且她们都哭了,说了些什么,趴在我的腿部这么哭着。而弟弟则站在门槛上,脸色苍白,完全煞白了,哆嗦着下颌,并尖声叫喊起来:

“和你们在这里,我要疯了。我要发疯了!”

母亲趴在沙发轮椅扶把上,已经不嚷嚷了,她只是声音嘶哑地说着什么,用脑袋在撞沙发轮椅。一张清洁的、放着松软的枕头和叠好的被子的床,就是那张四年前——要结婚的时候买的床,放着……

片断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