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11/36页)

“去把小娜思佳叫来,你自己走开。”神父吩咐说。

小娜思佳来了,站在门口。她的脸像父亲一样又瘦又长,她站立的姿势也跟他平常站着讲话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脖子微微歪着,眉头蹙紧着,目光忧郁。连她的双手也跟他一样,反剪在身后。

“娜思佳!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瓦西里神父严厉地然而平心静气地问道。

“什么事?”

“你母亲看见你站在镜子面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跟他不一样,他有病。”

“不,他没病。他还老揪我的头发哩。”

“你为什么要学他的样?难道你喜欢他那种脸?”

小娜思佳把脸掉开,忧郁地望着一边。

“我说不上。”她回答说。接着,她极其坦率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加补说:“我喜欢。”

瓦西里神父端详着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你不喜欢吗?”小娜思佳以不怎么肯定的语气问道。

“不喜欢。”

“那您为什么要为他操心?换了我,早把他弄死了。”

瓦西里神父觉得,小娜思佳此刻正在扮那个白痴的脸相:在她的面颊上掠过某种痴呆的、兽性的表情,两只眼睛成了斗鸡眼。

“你给我走开!”他声色俱厉地吆喝道。

可小娜思佳却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而且仍然极其坦率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这时她的脸跟白痴那副可憎的面具没有丝毫共同之处。

“可您却从不为我操心。”她无所谓地说道,好像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于是,在冬日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这两个既相像又迥异的人,作了一次简短而又离奇的交谈:

“你是我女儿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女儿呢?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走吧,来吻我一下。”

“不愿意。”

“你不爱我吗?”

“不爱。我谁都不爱。”

“跟我一样!”神父为了忍住笑,连鼻孔都张大了。

“您不也是谁都不爱吗?您爱妈妈吗?她拼命喝酒。换了我的话,也要把她弄死。”

“也要把我弄死吗?”

“您,我不弄死。您总算还跟我讲讲话。我常常挺可怜您。您知道吗,生了这么一个白痴儿子,是够难受的。他野蛮极了。您还不知道他有多野蛮。他还吃活蟑螂。我给了他十只蟑螂,他统统吃下了肚去。”

她把一张椅子拖到门旁,小心翼翼地在椅子边上坐了下来,活像个女佣那样,把两只手搁在膝上,等待着下文。

“娜思佳,真闷得慌呀!”神父若有所思地说。

她从容地、老气横秋地同意说:

“可不,闷得慌。”

“你向上帝祈祷吗?”

“那还用说。不过只是在晚上祈祷,早上没空,活儿太多。要打扫房间,收拾床铺,洗碗。还得给瓦夏煮茶,喂他喝。您自己也知道有多少活要干。”

“就像个女仆。”瓦西里神父含糊地嘟囔说。

“你说什么?”娜思佳没有听懂。

瓦西里神父垂下头,不再作声;在白蒙蒙的窗户的映衬下,他显得又大又黑,而他讲的话,在娜思佳听来,活像是一串亮晶晶的黑玻璃珠。她久久地等父亲的下文,可父亲一声不吭,于是她怯生生地喊道:

“爸爸!”

瓦西里神父没有抬起头来,挥挥手叫她走开——挥了一次,又挥了一次。小娜思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刚一转身朝房门口走去,就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索索地响了起来,紧接着父亲的两只瘦骨棱棱的手把她抱了起来,一个可笑的声音凑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

“搂住我的脖子。我抱你去。”

“你说什么呀!我已经是大孩子啦!”

“那有什么!搂住我。”

两条手臂像两根铁箍似的箍住了她,憋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走出门去时,她把身子缩了拢来,免得头撞着门楣。她说不上心里感到高兴还是仅仅觉得突兀。她也说不上是她的幻觉呢,还是父亲的确向她耳语说:

“要可怜你的妈妈。”

小娜思佳做完祈祷后,已经上床打算睡觉了,可还是久久地弓着背,坐在床上,反复思索着。她的背瘦成皮包骨头,肩胛瘦削得像两把刀,一节节的脊椎骨明显地凸了出来;肮脏的衬衫打她瘦削的肩膀上褪了下来;她双手抱住膝盖,晃动着身子,那模样活脱像一只在旷野里突然遇上寒潮的黑鸟正在生着闷气。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眼睛既单纯又神秘,就像野兽的眼睛。她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固执态度,轻声说道: